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第4/4页)
之所以让翠环、翠花成为角色亦不只是刘鹗(或老残)用情浮滥而已,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拔救妓女”这个在传奇故事之中近乎某种母题的俗套使然。这一类的俗套挟其累积于大量民间故事和戏曲中的文本为背景,使妓女这个行业中的人物被赋予独特的地位——她自动成为牵引小说情节以及意义的一个能量;比起车夫、轿夫、堂倌、茶房、产婆、村姑、厨娘、奶娘等庶民更惹怜悯、尊敬或嫌恶。
换个角度来看:倘若刘鹗像处理寻常车夫、轿夫、厨娘、奶娘等龙套一般地让这两个妓女在“娓娓青灯女儿酸语”之后,打发几个赏钱让她们回到自己的苦难生涯之中,不复闻问,似乎又与先前他自己所讥讽的悭吝嫖客只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其情并无二致了。这里面的关节在于:一旦成为角色,妓女和任何其他角色一样,必须有一个妥善的结局。刘鹗在这个关节处碰上了最难收束的麻烦:到第二十回末了,老残为黄人瑞奉上从良土娼一名,以及还赠西湖月老祠前对联一副,他自己的旅程却卡住了——刘鹗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召之即来却不能挥之即去的妓女已经走到她的故事的尽头:从良。然而,她却必须伴随着主人翁老残走回他原先该走——却岔到传奇故事里来设堂探案一番——的路;那是刘鹗曾经在第一回中透过老残的蓬莱阁之梦所允诺的初衷……他所要打造的是一个能“反映”出民间疾苦的写实小说。试想:老残随身带着这么个从传奇故事里赢来的战利品当点缀,还怎么能流得下瞬间便凝成冰柱的忧国清泪来?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总共才写出九回来的《老残游记二编》里,刘鹗煞费周章,花了整整六回篇幅铺陈一个似妓非妓、似仙非仙的隐世高尼逸云的缘故,他非让改名环翠的翠环再臻进境,离尘绝俗不可。这位描情述景堪称不凡的小说家根本没有完成任何一本小说,但是他留下来一个教训:无论现实生活里该当如何,偏是在写实小说之中不可任意招致传奇故事里的妓女;她们要不太过邪恶,要不太过悲惨,要不太过豪迈任侠,等闲感时忧国的主人翁动辄相形见绌,往往还赔上了他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实践,使之薄染一层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