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弥彰而欲盖(第3/4页)

“不,回想起来,是他自己将我牵去的”这简短的、可有可无的两句却使这一整个段落洋溢起灿烂的神采。读者尽可以想像:一头驴果然有记忆,且摇头晃脑之余,仍有捍卫其真实的、正确的记忆的意志和能力。他显然不只如前述艾萨克·辛格《卡夫卡的朋友》中说故事的孔恩,不过是在表演其拟真取信之术;他也不同于村上春树《游泳池畔》叙述者在开篇之处的咬文嚼字,不过是要使读者确认其以下的叙述皆有不可须臾离之本。阿普列尤斯这里的修正还隐含着对装模作样力求写真的揶揄,对道貌岸然计较细节的仿讽。这是一款在1800年前所示范出来的幽默。如此立论,听来是对小说之祖起了过度的崇古敬老之情,那么让我们也来修正一下。

《变形记》的第十三章《磨坊》延续了上一章《阉教士》后半部的主旨:揭露由淫妇发动的奸淫集锦。毫不令人意外地,路鸠士的主人磨坊师傅那貌似忠贞的妻子终于也暴露了私养少年情郎的行藏——感谢驴子为大男人做的帮凶;结果少年情郎遭到磨坊师傅鸡奸鞭打的报复,妇人则遭休斥。接着,作者一发不可收拾地写那弃妇如何“潜心修学魔法符咒之术,如何拜一女巫习法,又如何在借由巫术诱使丈夫回心转意不成之后,利用一个被强暴死去的女鬼附上他的身体而杀死他”。可是,紧接着,阿普列尤斯警觉到一头绑在磨坊里的驴是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秘密的,他于是现身插嘴道:

我听见一些聪明的读者反对道:“瞧,路鸠士,你是条驴,绑在磨坊中,怎么会知道这些女人的秘密?”请读下去,读者,你立刻可以发现我是如何发现我主人的死情,我是条驴,诚然;但是我仍拥有人的智慧。

果然在下文之中,作者立刻让那名经巫术易容的妇人魅惑了磨坊师傅,迫之悬梁自尽,又让死者的一个最近才嫁去邻村的女儿披发嚎啕地回家,诉说父亲夜来托梦显灵,缕数其中曲折,终至真相大白。看来,那些“聪明的读者”实在是急躁多虑了。可是,这里面有一个奇怪的破绽:先前我们从来没听说(或没读到)磨坊师傅夫妻居然有个初出嫁的女儿。这样想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之所以出场,自然只有一个功能:唯有透过这么一个角色的陈述,那头绑在磨坊中的驴才可能辗转由冤死者那里得知弃妇修习并施展巫术这些“女人的秘密”。换言之:这个女儿的作用只是前文的修正;没有她,那头驴就不该拥有某些记忆。

从败笔中发现

1800年后的读者恐怕很难理解:阿普列尤斯何必在他的书中留下如此明显的一个修正痕迹呢?他只消在第十三章开头的地方添加一句“磨坊师傅刚把女儿嫁到邻村去”,并删掉那样主动明白地向听众插嘴发出的不打自招,则前后文既有了完整的呼应而不致过于突兀,修正的痕迹亦轻轻抹除;即使是再狡猾急躁的读者也不得不承认:驴子在磨坊中的确可以聆知秘辛。为什么阿普列尤斯要留下破绽以及修补这破绽的斧凿呢?

在知此发问的时候,也许现代的读者反而暴露了自己世故且偏执的完美癖和结构观了。诚然我们无从得知:阿普列尤斯是否在写作这故事的同时当真有那么“一些聪明的读者”即时质疑抗辩?如果有,则阿普列尤斯显然并未刻意掩饰作品的瑕疵,而非但毕显其瑕疵,甚且展示其即兴修补改正的捷才;如果没有,则阿普列尤斯难道不是蓄谋在作品中制造一个自我质疑抗辩的情境,且更深一层地讽谑了“完美小说”这个概念吗?起码,在阿普列尤斯那里,小说不但不必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叙述体,它反而应该容许种种“事后之明”才得发现的所谓谬误、荒诞、非理、错讹、漏洞。阿普列尤斯的确很可能是一边创作才一边觉察那头给绑在磨坊里的驴是“不可能知道”隐匿在远方的秘密的。他一点儿也不想涂销或掩饰这种败笔;他的职责是继续写下去。在不涂销掩饰之中,他所发现的则是当时尚无人为之命名的“叙事观点”。而他充分暴露的修改过程则刺激、引领着读者去探究了此一发现的原因。于是我们得知,在那个赤条条、坦荡荡、元气淋漓的时代的小说尚有多么无畏无忌的冒险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