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弥彰而欲盖(第2/4页)
三十五岁那年春天,他认为自己已经越过人生的转折点。
不,这种表现法不正确。如果要正确说,应该是三十五岁的春天,他“决心”越过人生的转折点。
细读这两段语句,我们可以暂停下来,问一个作者不会亲自回答的问题:既然前一段语句的“表现法不正确”,村上春树为什么不索性删去那个不正确的句子,直接写“三十五岁的春天,他决心越过人生的转折点”呢?因为他舍不得丢弃一张只写了二十几个字的稿纸?还是他用不惯修正液?
因为修正,所以不会虚构
艾萨克·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 1904—1991)著名的短篇《卡夫卡的朋友》(A Friend of Kafka)描述了一位过气的意第绪语(Yiddish)剧场演员贾克·孔恩潦倒的晚景,可能经过夸饰变造的回忆构成这篇小说的主要内容。孔恩经常以一种带有名流贵人的睥睨之气与拨弄他的上帝(或命运)对峙,并且借着他自觉颇为辉煌的经历(比方说:与卡夫卡的私密的狎游)来交换友人(叙述者“我”)欣羡、聆听以及零钱。在这个仅数千字的短篇之中,艾萨克·辛格让孔恩表演了两次轻微的修正。第一次是孔恩问“我”:“你不是有一次问过我怎么过日子?或者是我以为你问过?是什么使我有力气忍受贫病?最糟的是——无望?问得好,年轻朋友。”稍后,这位试图热切表现其既悲且壮的艳遇的老演员又说起了他和一位“女伯爵”同床共衾的细节:“而且,我感觉到她的靠近,从她的身体发散出奇异的温暖,与我所知的不同——或者也许我已经忘掉(女人的体温)。”
读者是透过“我”这个叙述者来认识老演员的,而这里的“我”和《游泳池畔》的“我”不约而同地都是小说家,都经由主人翁所讲的自己的故事来“记录”出这篇小说。村上春树明白告诉读者:《游泳池畔》几乎是真人实事的翻版,只不过“也有些地方是根据我的问题所补充的细节,另外也运用了一点我的想像力,不过那只有微乎其微”。换言之:这位作者试着说服他的读者:这篇小说并非虚构。一如《卡夫卡的朋友》里的角色孔恩试着说服“我”——可以称之为孔恩唯一的听众:那些奇遇并非捏造。当这些说故事者想要表现其叙述的真实性和正确性的时候,“修正”竟然变成一个不可或缺的手段。在艾萨克·辛格那里,叙述者“我”没有一次修正其叙述的痕迹,因为那样会混淆“我”与说故事的角色孔恩之间的分际。至于让孔恩一再运用修正记忆,以示所言不虚的手段,反而在暴露这个老演员为弥彰而欲盖的取信努力。说故事的人能够这样致力于修正错误,怎么可能撒谎虚构呢?
一头驴的记忆
路鸠士是一头驴。不,正确地说应该是:路鸠士遭巫术所害,一度变成了一头驴。更正确一点说:路鸠士并未遭人所害,只是和他暗通款曲的婢女浮蒂丝错拿了巫术油膏瓶子,害得想变成一只鸟的路鸠士变成了一头驴。如果还要说得再正确一些,也许我必须从头到尾抄录一遍《变形记》(Metamorphoses)了。
这部现存最古老的小说作者路鸠士·阿普列尤斯用他自己的名字做男主角,想为这变身传奇注入些许可信的性质,他当然也不会忘记这种显示而后修正错误的技术。在本书第十六章《驯兽师》中,历尽折磨的路鸠士好容易暂别艰辛多舛的冒险,给卖进了贵族赛拉苏的厨房。此驴非但不再挨鞭遇险,还得以时时偷吃主人的残羹剩饭,变得光鲜健壮。殊不料某次进食得意忘形,竟不知身后的门缝上有许多奴隶们正在窥视它大啖人食的奇观,笑闹之声甚至惊动了主人。阿普列尤斯如此写道:
他(指主人赛拉苏)笑到肚子发痛,于是开门仔细参观。当我发现运气非但不坏,而且渐入佳境时,我仍然继续吃着。他越笑得高声,我越感自信。最后,这次奇观使他极感兴趣,便命下人把我牵到餐厅去——不,回想起来,是他自己将我牵去的……虽然我已相当饱了,但是为了要讨好他,仍然装得津津有味地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