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登岸便不登岸(第2/4页)
教会和秘密警察的共同武器
没读过《傅科摆》的读者也可以从这一段引文中猜测得出:“他们”这一群所谓圣堂武士的传人,正如同《玫瑰名》里的盲眼老教士乔治,非但试图垄断知识的诠释权,更确信自身是知识或者权力唯一的合法拥有者乃至创造者。这个“他们”显然很容易令人联想起独裁政权的领导人及其所豢养的秘密警察鹰犬。
但是艾柯并没有肤浅到只想如奥威尔一般控诉极权政体。他的这两部小说都指出一个人类思考面向乃至思想史上所不能避免的问题:知识禁制与神秘主义(Mysticism)之间的关系。在《阐释与过度阐释》(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 1992)这本论文集中,艾柯提到了公元2世纪出现于地中海盆地的《赫尔墨斯神智学》(Corpus Hermeticum)一书。此书所包括的十七篇论文出自众多作者之手,是以表达了近乎完全对反的两种世界观。同一本书中包涵了完全相左的意见,该如何调和、以避免抵触希腊理性主义原则之一的排中律(某存有物非真即假,无第三种可能)?用艾柯的话来说,即是:“如果书籍告诉我们真理(尽管这些真理会相互抵触),它们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将是一种暗示、一种隐喻。它们表达着与其字面意义不同的东西……为了能够理解书籍中的神秘信息,有必要去寻找某种超越于人类之外的启示:这种启示将由‘神性’自身通过形象、幻梦或谶谕的方式加以显现。然而,这样一种闻所未闻、史无前例的神性启示将不得不涉及下面这两个因素:一个至今仍然未知的神,以及一个至今仍然秘而不闻的真理。秘密的知识就是深刻的知识(因为只有藏于表面之下的东西才能永远保持其神秘性)。”如此一来——倘若艾柯所言不虚——为避免知识与知识之间的矛盾,真理便只能因一而再、再而三的诠释演绎以迄于无穷无尽。也正由于秘密和深刻之间画上了等号,便出现了两个必然的结果:其一是为了使秘密知识(拥有真理的无上权威)据为己有而导致的攫取世俗权力的斗争;其二是终极秘密因为势必无限推衍下去的缘故而变得根本不存在。
从这一点去看:中世纪教会和本世纪秘密警察的共同武器不是极权,却是神秘主义的思考方式了。“他们”,都盲得看不见任何启示。
开放一部百科全书
艾柯的第三本小说《昨日之岛》(The Island of the Day Before,1995)依然保留了此前二书的关切——探索“被禁制的知识”,而且更大胆地迎向那个古老且自由的书写传统——在彼处,近两千年前的小说家先驱把他们对神话、历史、现实、科学、哲思、梦境、妄想和谎言等一切可以用语符载录的文本糅制成一个元气淋漓、恢宏壮阔的整体;既不忧心结构是不是完整匀称,也不顾忌情节是不是挟沙跑马,既不操烦事件是不是切近经验法则,也不畏惧角色是不是反映真实人性,不须精心缝制一个准确的叙事观点,更不须勉力打造一套时髦的正义态度。但凡是知识的可能性在哪里,小说的领域就开展到哪里。于是小说家毕集雄辩、低吟、谵语、谎言于一炉而冶之,使所谓的故事如迷宫,如丛林,如万花筒,如一部“开放式的百科全书”。是的,百科全书。
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1923—1985)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mnium)第五篇《繁复》的讲稿中这样宣称:“现代小说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物之间的一种关系网。”作为艾柯的前辈和老友,卡尔维诺所拈出的“百科全书”一词,不须是一创见而对艾柯有什么直接的启发。这两位作家显然都对“了解符码的繁复性”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和掌握能力。在他们的眼中和笔下,但丁(Dante Alighieri, 1265—1321)、拉伯雷(Fran ois Rabelais,约1494—1553)、福楼拜(GustavFlauber, 1821—1880)、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乔伊斯(James Augustine Aloysius Joyce, 1882—1941)……这些尽管在日后习以为常的批评或研究家数中分别“隶属”不同“派别”或“风格”的作家其实都印证过“百科全书式小说”的书写传统。维系这个传统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教育或炫学,而是发现或创造知识的可能性;不是去依循主流知识、正统知识、正确知识、真实知识甚或实用知识所为人规范的脑容量疆域,而是想像以及认识那疆域以外的洪荒。试图以作品发现或创造知识可能性的小说家也只有在面对他一无所知的世界的时候,得以借由想像的虚拟加以认识的实证才能确知自己的位置。在这里,容我打一个关于这种好奇心的譬喻:那些出生于还不明白如何测量经度的时代的航海家(他们已经理解怎样借助于日升月落、斗换星移来确认纬度了)不得不虚拟地球表面(一如任何球体表面)有那么360“度”通过极点的线条存在,才能够确认自己的航路。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1451—1506)、达·伽玛(Vasco da Gama, 1460—1524)、麦哲伦(Ferdinand Magellan, 1480—1521)都是这样瞎子摸象地误会自身之所在,却开启榛莽于未知的人物——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如何虚拟那一百八十条呼拉圈状的经度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