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雨蛙,干卿底事(第3/4页)

离心力带你起飞到窗外

《雨蛙》故事里的意义和讽刺是一目了然的。它很容易让人对比志贺直哉《暗夜行路》中“不伦”的妻子与熄妒宽谅的丈夫乃至于《范的罪行》中那个有意无意误杀红杏出墙妻子的特技飞刀手。然而,一旦从这个理解角度去检视作品,我们最多能够获得的是小说家本人如何面对、捕捉和诠释男女情欲渴望的发生、挫折以及嫉妒此一情感的丰富内容——心理学常识比较多一点的作文教师和修辞学者还可以借由赏析课程顺便介绍几个精神分析术语。也正由于垦掘出小说的寓意——无论在阅读惯例或批评传统上皆然——是读者(包括批评家)的第一要务,这样的理解角度便成为一个很宽、很大、很压倒性的角度。然而,美学的角度便庶几没有容身的空间。当一位熟练的读者读完《雨蛙》之后,很可能要替赞次郎撒尿遇蛙的一节找到它和小说寓意的关系——比方说:雨蛙象征一对不受世事外务打扰的小夫妻,它们恬然自适的处境正反衬出赞次郎内在的失落。未经一夜风雨,赞次郎不可能有这种失落的自觉;然而一经变故,赞次郎夫妻却再也不可能像小雨蛙那样恬然自适了。这样的解释,像不像下面这首李白诗的白话文翻译呢:“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床前,让人怀疑它是地上结的霜呢!抬起头望一眼皎洁的月亮,低下头想起了从前的家乡。”

事实上,离题是一个美学手段,也是一个叙述功能。强行为美学手段和叙述功能寻绎出它们和小说寓意之间的联系,反而是在诬陷小说作者刻意经营意义结构手段之低劣,同时炫示了评者冗赘的巧辩和机智而已。在志贺直哉那里,《雨蛙》中赞次郎撒尿遇蛙的一节自然是离题——它“必须”和上下文(从小关可能的出轨到赞次郎烧书)无关;它是赞次郎首次面对人生重大挫折和压抑之下一个意外的、即兴的、足以让人分神的窗外风景。换言之:这一整段枝蔓旁衍的情节也只有在它与赞次郎夫妻的情感现实、秘密困扰保持相当程度的距离的时候才能发挥效用。赞次郎也许想把他的苦恼像撒尿一样纾解掉——这不是重要的意义;重要的是“发现电线杆中间有种蓝色的东西”此语一出,小说起飞了,因为读者和主人翁同时(无论它多么短暂)被一令人措手不及、不明就里的物事吸引了。在那一刹那,叙述功能展现力量。“那到底是啥?”、“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森林中呢?”以及接下来四个极其细节性的句子立刻攫住了赞次郎和读者的注意力(在赞次郎纾解饱胀膀胱的同一时间之内),也只在这几个句子的真实时间和叙述时间里,读者追随着赞次郎暂且忘却了G小说家和小关启人疑窦的一夜情,直到“这对雨蛙一定是夫妻吧!”——个赞次郎自身处境的譬喻(我们不该忘记:譬喻是一种容有寓意的文学技术,而G小说家正是使用这种技术的文学人口),离题戛然而止;赞次郎无意间的纾解烟消云散,赞次郎带着读者重新跌入上下文的向心力之中,失去离心的可能。

叙述功能:角色渴望、作者意图

志贺直哉以“雨蛙”为篇名是匠心独运的做法。明明是离题,却以之命题,显然在暗示离题这一叙述功能本身之意义性。《雨蛙》中那么简短的一个意外、一个即兴、一个无关宏旨的窗外风景之所以构成美学手段的道理也在于此:角色(赞次郎与小关)经历过一次不堪回首的出轨事件之后,各自的生命都有了“离题”的渴望,都有了正好和向心力(对婚姻生活和文学涵养的单纯虔敬)对反的发现,而小说家则将此一文本内部的寓意转化成与之相应相扣、若合符节的离题技法。

这个离题技法又与志贺直哉在此作中所埋伏的、对文学人口(S作家、G小说家和烟视媚行的山崎芳江等)和文学惯例(夸夸其谈的演讲会、座谈会和暗藏玄机的欢迎会)的不满有关。赞次郎烧书(几本小说和一部戏曲集)是一个主要而明确的线索,它显然寄托了志贺直哉对文学社会内部邪恶权力的嗤鄙,是以插入一个无法吻合作文教师、修辞学者乃至自有其惯性之文本阅读(text reading)传统的离题手法本身又成为一种变相的讽刺。于是以离题写离题,遂成就离题之离题(digression of digression)便成为《雨蛙》此作的一个十分不寻常的美学手段;它在叙述功能上既显现了表达角色渴望的效力,也涵摄了映衬者意图的效力。从这个示范来看,何其芳所谓“信手写来,离题万里”的贬义就显得窘迫而薄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