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将疑以创世(第2/4页)

1974年出版的《锣》里收录了一篇黄春明的自序,序文前两段叙及作家有一次路过一个小镇,在市场的角落里,作家看见一个十岁左右、长着一只畸形手掌的丐童。几天之后,作家回到这镇上,十分惊讶地发现:原先摇曳着怪手乞钱的男童的手指上“彩了颜色”,“听说是一个喝醉酒的油漆工”为了替丐童广招徕而帮他刷上红、绿、白、蓝、黄五彩。黄春明接着如此写道:

从此我就留在这小镇。后来我认识了那个油漆工,他不喝醉酒的时候,是一个老实人。当然,我也认识了这个小男孩和其他镇上的人;像打锣的憨钦仔,全家生癣的江阿发,跟老木匠当学徒的阿仓,妓女梅子,广告的坤树。还有,还有附近小村子里的甘庚伯、老猫阿盛、青番公等。他们善良的心地,时时感动着我。我想。我不再漂泊浪游了。这里是一个什么都不欠缺的完整世界。我发现,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地方。如果我担心死后,其实这是多余的。这里也有一个可以舒适仰卧看天的墓地。老猫阿盛也都躺在这里哪。

我在1979年挂着相机走访宜兰,满心以为可以找到那个小镇——至少那个长着涂了漆的畸形手掌的丐童应该还在罢?结果我当然扑了个空。多年以后重读《锣》,我才知道黄春明动人的自序戏弄了我。在我试图捕捉认识的台湾现实里,从来不曾“真的”有过那样一个“什么都不欠缺的完整世界”。

黄春明戏弄了我好几年。非常珍贵的几年。

因无知而创造出来的

在谈到那篇自序之前,我一定还被其他的小说戏弄过。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听《三国演义》的时候,我相信关云长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因为没有任何一张关公画像或雕像上显示他老人家换过其他颜色的战袍。(日后我逐渐明白)整个娴熟《三国》教养的文化机制都支持关公的红脸无法配合别的颜色的战袍是一桩不可骤解的神秘公案,我只能相信“关云长最喜欢绿色”。这一“相信”乃是基于没有自外于那个文化机制的选择;关公的红脸和绿袍是文化机制所使然的,可是“最喜欢的颜色”却出于一个小孩读者的发明。质言之:被戏弄的(不知可疑而误信的)读者创造了一个从未“真正”隶属于文本的意义:那个天生一张红脸的英雄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

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不知可疑而误信“在宜兰某镇某市场的角落确有某畸手丐童”的这个经验显得弥足珍贵起来。这个经验让一个挂着相机试图认识台湾现实的年轻小说写作者在日后发现;自己之所以被戏弄乃是他把自序看得比故事可靠。把自序看得比故事可靠一如把画像或雕像上的绿袍关公想像成最喜欢绿色的英雄一样,一样是文化机制(包括阅读训练、历史教养、想像能力、推理才智和知识基础)所使然的缘故。但是,谁能说“被戏弄”没有乐趣、意义和价值呢?被戏弄的读者不是创造了一个角色(最喜欢绿色的英雄)以及一个世界(在这镇上的某市场的角落里确有某畸手丐童)吗?也就在因无知而认真相信那个小镇确乎存在的岁月里,一个虚拟出来的小镇(它既与黄春明出生的罗东无关也与宜兰县甚至任何一县的台湾小镇无涉)诞生了。在那架Nicomat照相机的观景窗里,我把对于这个小镇的想像和臆测全副倾注进去。从而我不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报道者或者摄影家,即使经过70年代中期以后蔚成风潮的乡土热的洗礼,我也不得不怀疑那些在暗房红灯照射下逐渐显影定相的照片可能早在我按动快门时已经被我自己的那个“虚拟出来的小镇”所扭曲了。

如果有人问我:被作者戏弄的感觉如何?我会不假思索地提到黄春明这位杰出的小说家,他那个“什么都不欠缺的完整世界”悄悄进驻到我的里面。在我可能误以为自己有把握捕捉认识某一台湾现实的时刻,那篇自序便跳了出来,提醒我:你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小说本身才是那个“什么都不欠缺的完整世界”,而非现实的镜像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