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知毁灭纪事(第9/12页)

福楼拜和波德莱尔的作品当然不会被自然主义批评家放在同一个位阶去讨论——他们之中的一个如果是祭司的话,另一个显然是异教徒;然而他们对左拉一系“时髦人物”所鼓吹的流行主张的贬意不是出自道德的,而是出自品味和美学的。在那个对立面上,时髦人物的关切却迥然不同;他们反而因逼视“通俗平凡的日常生活”的书写而感受到品味与美学课题之无力,以及道德问题的迫切。如果说以前近六百年的但丁的书写是在虚拟一则又一则的灾难以激发世人的道德感的话,自然主义者走的似乎是一条平行但对反的道路;后者是在描摹、刻画一则又一则的灾难过程中激发了自己的道德感。另一方面,书写——这桩在中世纪以前是为高度权柄的工程——却在19世纪满心景慕科学这一新神祇的时代益发暴露其不能实践性地改造世界(使之进化得更好)的短绌。的确,连巴尔扎克都曾经表示:他只是法国社会的“秘书”而已。面对剧变的世界——高度而急速的资本集中、巨大而残酷的劳力剥削、困顿而凋敝的生产传统、庸俗而嗤鄙的中产繁荣、近利而贪婪的商业投机、紧张而狂热的竞争淘汰……身为时髦人物的作家既不免于又不甘于沦为花言巧语的秘书。

真正在这个世纪之交得以推波助澜,立即产生影响的思潮非关神学与形而上学,而是三个可以当下兑现的决定论:遗传决定论的达尔文主义、潜意识决定论的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生产工具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毋庸讳言,上述三者在题材知识的向度上,角色性格的展开与内在元素上,作品整体的社会关切、历史诠释乃至于政治态度上,都必然为自然主义者提供了有力的刺激。1877年,左拉出版了那部以挖掘巴黎贫民窟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小酒店》(Lassommoir),在这部作品中,左拉示范了“将人物遭遇和内在变化置于无所遁逃的社会环境之中”的写作基调,使日后的社会写实主义(Social Realism)以及社会主义写实主义(Socialist Realism)批评家很方便地引述“毁灭”之前的女主角热尔维斯的话“这是很贵的面包,是用骸骨换来的”,来证明资本主义现实生活的压榨黑暗,它甚至决定了热尔维斯脱离困苦之后耽溺于“逸乐恶习”的未来。从自然主义到社会写实主义只是令人难以察觉的一小步,从社会写实主义到社会主义写实主义的一大步也掩覆于控诉谴责官僚、资本家、既得利益者、封建势力残余和中产阶级小布尔乔亚……的政治正确性纛影之下;正因为这些应该被控诉谴责的人和他们的思想、行动决定了世界的存在方式,从而此一存在方式又决定了作品之中无辜小人物的现在和未来。换言之,热尔维斯——这个曾经在分娩后第三天就上工劳动的强悍女子——日后的堕落之所以是一个令人同情、恐惧的悲剧乃是因为“他者”,那个异于她本人的存在主体的另一“原因”,那个决定了(预知其毁灭)她的未来的环境。多么可恶的“环境”!一切罪恶和导致罪恶的灾难皆从而致之。然而,这只是故事的一面之词而已。

故事的另一面是,面对灾难的作者在“书写这件事之于被描摹、叙述出来的巨大现实是如此无能为力”之际,究竟采取什么样的策略?简而言之,小说家如何免于成为一个“花言巧语的秘书”?放下笔,加入劳动,以血肉之躯贡献于革命或抗争的实践?这是一条和书写彻底决裂的路,非本文所能讨论。然而,在尚未踏上这一“征程”之前,小说家尚须面对一个基本的问题:书写者也“无所遁形于天地之间”地被决定论所宰制着,倘若他不能放弃书写,又何异于他所描摹、叙述的那些“被决定了未来,被预知了毁灭”的角色呢?如果只能写作,无能无为于现实之灾难的处境,因此,又为小说家带来了强烈的道德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