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知毁灭纪事(第8/12页)
有一个科学侦测摆在那里,还有“模棱两可”的机会吗?还有幽默的可能吗?如果有,恐怕也一如实证主义决定论的诗人、左拉的前辈兼好友泰恩(Hippojyte Adolphe Taine, 1828—1893)的诗所写的那样:“罪恶与道德就如硫酸与糖一样都是产品。”而写实主义者眼中的幽默与其模棱两可的性质恐怕更像硫磺——具有魔鬼的气味。
透过决定论式的科学侦测,写实主义者得到了下面这个公式:艺术等于自然减去不符科学原则与方法者。在这里,他们“升格进化”成自然主义者,也从《圣经》里的上帝和先知手中劫得预知的权力;他们预知一切,因为一切已经为科学所决定。
由是,左拉在《关于作品总体构思的札记》一文中写下这样的准则:
我的小说应该是简单的,只有一个家族与它的一些成员。所有一切的遗传生理现象在这里都可以用上,或者是用在这个家族的成员身上,或者是用在次要人物的身上。……由于遗传的命定作用,产生内部的斗争。何以有工人,何以有资产者与官僚,何以有富人与穷人。
“女人”这个要素与“男人”这个要素势均力敌。“黑”与“白”平分秋色。“外省”与“巴黎”亦均衡对称。
在军事题材的小说里,还有种族与种族相互混杂。
左拉未尝进一步说明:倘若小说再现出来的外在世界必须像镜子一般反映真实,则非遗传的现实因素、非命定的偶然性如何接受科学原则与方法的侦测?他也未尝退一步思索:这要素与那要素的“平均分配”究竟吻合科学原则、方法与否?吻合现实与否?
无论如何,这只是写实主义者一再升高其对作品、对艺术以迄于对人类命运的预知暴力而已。
道德焦虑下的政治
应用到文学场域上的写实主义逐渐剥离此词在形而上学和认识论里的意义,蜕变成一个弹性甚宽的文类范畴和一个弹性较窄的写作规范。应用它的人可以视需要而使之显得较宽容,或者较狭隘。甚至在某种需要十分迫切的时候,一个明明较为狭隘的写作规范却可以挟带出一种看来较为宽容的文类范畴。比方说,贬黜了“想像力的作用”和“愚蠢的修辞学骚动”的缩减式写作规范却可以吸纳只要是“事实”只要是“文件”的材料而进入写实主义这个文类范畴(而且视之为好作品)。支持以及推动这种文学观念的人并不以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 1850—1893)在《左拉研究》一文中即明白表示:“无论一种形式多么美好,它最终必然会变得单调乏味,尤其是对于那些专门从事文学工作、从早到晚埋首于文学、与文学相依为命的人们。于是,我们心中产生了要求‘变’的这种奇怪的需要,连我们曾经叹为精品的杰作也使我们厌弃了。”
这是文学领域内部的政治——因为莫泊桑从左拉那里学会了使用“我们”,而非“我”。而“曾经使我们叹为精品的杰作”所指的,也正是自左拉便揭竿反对的“浪漫主义”(Romanticism)作品。等到左拉等人在原先的写实主义旧标签上挂起新的自然主义招牌时,后面这个词便不只是文类范畴和写作规范了,它扩延成一个运动,将“我”囊括在“我们”里面的运动。
1880年之后受法国作家、作品震撼感动的德国、意大利、西班牙乃至日本文学界,可能目眩神迷于自然主义的新灯塔所照亮的日常生活里细腻斑斓的小角落,而忘了(或根本不知道)当年福楼拜(Gustav Flaubert, 1821—1880)在给乔治·桑(George Sand, 1804—1876)的信上曾经说过:“即使他们捧我作为主要祭司之一,你要知道我所讨厌的正是时髦人物所谓的写实主义。”此外,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7)在为《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 1857)作序时亦谴责道:“(写实主义)是对每一个有理性的人可厌的当面侮辱,这个模糊的、可伸缩的词对粗俗的人不是意味着一种创作的新方法,而是对通俗平凡的日常生活作精确琐屑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