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知毁灭纪事(第7/12页)

这个自问自答的人并未试图缩减《圣经》或《神曲》的意义。

19世纪中叶以后的写实主义者则不同。他们非但在解释伦勃朗的时候未曾经由画中见习者的视线窥知画家的幽默,甚至还要将文学作品中的想像力缩而减之以至于无。左拉(Émile Zola, 1840—1902)在自著《特赫莎·哈昆》(Therese Raquin, 1868)的再版题序上即说:“我只是在两个活人体上进行外科医生在尸体上所做的分析解剖的工作而已。”

左拉对科学的虔诚与崇拜已经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式的执迷。由此而要求文字之客观、准确、精省甚至朴素,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一个趋势。左拉从未试图解决“用较少的字”(从字典里除去华丽不实的词汇)如何可能描述“更复杂的世界”?但是他仍旧坚信:书写只是用来描述笛卡儿口中第二因所主宰的物质世界,其良窳只有一种标准:能否“再现外在加上内在的世界”。这个时候,他的唯物主义(materialism)较诸笛卡儿更深刻且猖狂;在同一篇题序里他如此写道:

一旦吾人证明了人体是一部机器,其各部分有一天实验者就能任意地拆开及重组,那时我们要处理的只是心灵及感情而已。如此我们就达到一向被认为是属于哲学与文学权力的领域;这就代表了科学对哲学及作家们的假说决定性的征服。

也正基于此一执迷,左拉才会在《论小说》(Du Roman)中表示:“我坚持对想像力的贬黜,这就是我所认为的现代小说必有的特性。”“巴尔扎克的想像力,这种放荡不羁、爱夸张、妄想在离奇的地图上重新创造世界的想像力,与其说是吸引我,还不如说是把我惹恼了。”并且在《给青年人的信》(Letter á la Jeunesse)里犹如使徒约翰甚至摩西那样提出“启示”和“预知”:“科学使唯心主义(Idealism)退却,科学为20世纪做准备”、“不要再用大而无当、华而不实的字句,不要再有抒情文体;只要事实,只要文件”。听起来,这些话和“天使把它(戾龙)扔进无底深渊去,关闭起来,加上封印,使它不再去迷惑列国”,以及“不可敬拜别的神明”、“不可为自己造任何偶像;也不可仿造天上、地上或地底下水里的任何形象”又是多么地相似呢?如果我们在此刻回想一下当年笛卡儿有关促进科学的文章,不免会惊讶地发现:为了逃避宗教法庭的网罗而“决定利用余生”“获得自然知识”的实在论先锋居然导出了一个科学宗教法庭的写实主义后卫,同一个词——realism。

在左拉的心目之中和笔锋之下,写实主义“升格进化”成自然主义(Naturalism)有其内在的脉络,因为后者更能逼近一决定论(Determinism)式的思想。决定论的源起之一是命运和上帝意志之不可测知,故非人类所能理解、改变,从而只能接受其安排(这也是当初笛卡儿将上帝供奉在第一因以存而不究的基础)。从这一点看,左拉将人类比拟为机器其实也就是将科学比拟成操纵机器的上帝,以相同的对位法则来看,也就无怪乎他会把自己(小说家)比拟成外科医生,把人物(小说角色)比拟成尸体。被书写出来的人物并无自由意志可言,真实的人类也一样。那么,“戛冈吐阿在四百又八十又四十又四岁时,也就是五百二十四岁时,他所娶的乌托邦亚蒙洛特王女儿、名叫芭朵碧的妃子,生下了王子庞大固埃……每一餐要喝干四千六百头母牛的乳。”(《巨人传》第二部)非徒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是反上帝——违背科学、不合事实的了。

倘若左拉会斥责拉伯雷,绝非因为后者小说人物之高龄大能开了《圣经》的玩笑,而是因为他同时忤逆了科学。写实主义在这里完全缩减了书写曾经拥有的可能性、曾经发明的幽默、曾经获致的自由。道理无它,决定论导航下的写实主义者不相信更不承认:人类的自由意志有可能超出科学侦测的范围。这也是为什么左拉会在那篇《给青年人的信》中将一整个浪漫主义运动形容成“修辞学家愚蠢的骚动”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