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厌精细捶残帖(第2/5页)
到了《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里,吃食细节的描述较诸《三国演义》详尽了许多:“王婆买了些见(按:即现)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酒过三巡,西门庆为了挑逗潘金莲,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真个要勾搭我?’”比较起来,西门庆拂掉一双筷子,只赚得一番云雨,刘玄德闻言失箸却捡回一条性命,适足以得见:成书较早的、附丽于正史的、着眼于大叙述体(grand narrative)的《三国演义》确乎吝于涉入生活细节的小笔小墨,但凡作者非常偶然地敷设琐事,亦必有其“天下英雄”和“圣人迅雷风烈必变”的闳论在前后撑持着。
至于《红楼梦》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里,饮食细节较诸《水浒传》尤有过之,我们先只看那四副汤模子: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认不得是做什么用的。”
细写这汤模子其实还是为了铺陈下文宝玉嫌汤无味,执意要白玉钏芳泽亲尝以及傅家两婆子对宝玉的品头论足。尝汤一节于是少不得这么写:
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却只顾听。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只管问玉钏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了,方觉自己烫了。
一路发展到《红楼梦》,打翻一副碗筷的“意义”却今非昔比。在西门庆那里,是一场奸情和连番杀戮的转折点,到了贾宝玉身上,这一类生活细节的展示更失去了推动情节的功能,它只合是“生活细节之展示”。若问:《红楼梦》里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初步的答案偏在于:对生活细节的描述终于可以如此不厌精细。
小丈夫的新媳妇儿在开脸
这里要举的是一个既短小又纯属个人经验的例子。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我还在念初中。电视上播放了一部民初剧《长白山上》。这个剧集所刻画的正是前文所述的那个中国近代史上的模糊地带,东北佟家屯与邻近胡匪之间的恩怨情仇终于在游侠敖天龙(其实是中央政府特务“凌天豪”化名)穿针引线之下,鸠合众志,齐心抵抗外侮——一如主题曲所示:“长白山的东邻藏猛虎(按:指日本)/长白山的北边儿有恶狼(按:指苏联)/风吹草低驰战马/万众一心枪上膛/扫除妖孽/重建家邦。”
然而,我最记得的(甚至可以说只记得的)却是整部剧集首日播出的第一场、第一景:一个新娘打扮的女子坐在烛火轻摇的桌前,让一个婆子拿两截细丝线在她的脸颊上剪来剪去。我的母亲这时失声叫道:“唉呀呀!还有开脸的呢!” 日后我才知道,所谓“还有……的呢”,意思就是日常生活之中已经没有了;而所谓开脸,正是已经鲜见于现实的一个化妆步骤:以丝线为剪,贴脸铰去汗毛,可使皮肤显得白晳,而妆粉也比较不易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