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第3/4页)
笑笑生潜入《水浒传》的英雄世界,撬开武松家的后门,招出武松的嫂子潘金莲,再让潘金莲带我们进入一个混糅了肉欲、市井、权谋、丹药、金钱、器物以及工匠细节的琐碎宇宙。在这个(相对于口口声声替天行道的义匪窝藏之地——梁山泊)微宇宙里,最绚丽的点缀便是层出不穷的诗、词、曲文。它们甚至已经不只是装饰情节而已,其魅力几乎要超越了角色本身。这些诗、词、曲文要比《西游记》更加典丽乃至庄重;其正经为之的态度恐怕到了唯有《红楼梦》才可与之相提并论的地步。在这里,很容易使我们想起模拟嘲讽(burlesque)之中的“升格仿讽”(high burlesque)——用精致(甚或崇高闳伟)的文体描述微不足道的琐事。
笑笑生放尽力气写了一百回的长篇小说。在那话儿与阴户之间,在银托子与壮阳药之间,在酒壶与茶盏之间,在凉床之上、鱼缸之旁……非徒极尽状物摹情之能事,亦且独具舞文弄墨之姿影。这种蓄意招惹“践风踏雅”物议的书写正与“升格仿讽”的精神相吻合。质言之:笑笑生一方面选择了水浒英雄的后窗角落为场域,逆其大叙述、大正义、大道理的格调而图;再方面又选择了最足以沮丧斯文、折辱道貌的床第脂粉为张本;另方面更不惮繁缛靡丽地用诗、词、曲文从事动作书写,其用意昭然若揭——企图崩毁那个与“文”纠结了千年而不解的“大”传统。职是之故,诗、词、曲文杂厕于叙述之中,也就不再像《西游记》那样,出于对散文叙述的弥补和救济,反而喧宾夺主,逞技嘲艺,成为彻底的谑笑。
一个岔题的补注
这里所说明和举证的自然不只是动作书写的变革,因为动作书写的变革牵涉到小说家对小说这份行业(或志业)的基本信仰。奉小说为信仰的失意贡生曹雪芹当然无法容忍笑笑生“利用”小说发出谑笑的行径,是以所谓“最易坏人子弟”的根柢,所谓“淫秽污臭”的究竟,偏应从笑笑生放肆的虚无态度去理解。以顺时展开的小说史观之:笑笑生对书场上大放异彩的《水浒传》及其所昭示的“大义”显然缺乏敬意,对他玩弄得出神入化的诗、词、曲文显然也缺乏敬意,对他细腻刻画、捕捉、描写的动作恐怕也缺乏敬意——笑笑生(无论他的真实身份如何)文如其名地展现了中国小说史上的一种另类信仰:一个整体性的轻蔑。
回到动作,舍弃动作
以语体文做工具,以个人身份(而非书场传统)从事,以西方移借而来的形式为规模——这三项条件构成中国现代小说的基本轮廓,作品千篇一律地以印刷于纸页上的方式面对读者,几乎也就在此一转捩之后未几,电影和电视工业相继掌握、控制了受众的阅听节奏和需求,相较之下,白纸黑字的动作书写变得迂缓、曲折、迟滞甚至无能负载。一个在现实之中费时两秒钟的动作,在底片上容有四十八格、在磁带上容有六十格的影像描绘,阅听受众不假外求,结结实实地看见也听见了这两秒钟里银幕或荧幕上发生的事。如果透过吻合观影逻辑的剪接、音效乃至特效处理,现实世界的时间可以更扭曲(压缩得更快或延展得更慢)。而“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小说在追捕动作这件事上却往往适得其反:它无能以等同于现实时间的速度处理一个“极短暂而繁复却可以一目了然的”动作。莫言在《爆炸》一书的开场用了四百五十个字描述一记父亲打向儿子左颊的巴掌,乔伊斯在《尤里西斯》一书中用了一千多页的篇幅描述1904年6月16日上午8点至午夜3点之间一对都柏林夫妻和一个青年知识分子的身心活动,之所以如此——不需要大费周章地辩证,简单地说,只缘于小说早已舍弃了“描述动作”的书写任务,小说早已进入动作内部。小说家不得不然,他讲述鲁智深拔树的时代过去了,跟着邓蒂斯,看他如何拿鹤嘴锄掘出自己的紧张、沮丧以及兴奋的时代也过去了,借助于俚谣俗曲以伸展三头六臂、抑或乞灵于丽诗艳词以嗤笑丰乳肥臀的时代也过去了。现代的小说家只有在察觉某个动作内部还有意义,且此一动作显然无法被影音媒介充分掠夺的情况下,才会去书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