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洗个澡(第3/3页)

这标示了“一”的一段以近乎三倍于序场的篇幅描述年老的M.伯爵夫人(C.爱德琳的姑妈)每年招待侄儿侄女度假十五天的古堡荒园,其中将近一半的文字细写的是澡池。接下来的二、三、四段节奏依然缓慢,篇幅也与第一段相差无几。从中我们除了跟随C.爱德琳对古堡、花园、树林、泳池作更细致与融入少妇绮思幻想的勘查之外,还知道C.爱德琳总在深夜独赴澡池洗浴的习惯,以及在突如其来的某夜C.爱德琳发现R.沃克塔夫这轻佻的家伙已经藏身池中,且似乎有意让C.爱德琳感到羞窘。第三段尾出现了小说中首次的对话:

“谁在那里?你在那里做什么?”

“是我,太太,”沃克塔夫伯爵安静地回答。……“您不要害怕,我也在洗澡。”

这两句非常简单的对话——以及尔后几乎占去第四段所有篇幅的对话,都只是礼貌和羞窘的角力,没有一丝热情,没有一丝爱欲。左拉一反像一、二、三段的那样大量剥现C.爱德琳敏感密意的手法,关闭了我们对她的想像。只在第四段中央他重新白描这个蹲踞了两个人的、直径不过两米的澡池:

月亮的确已转了位置,它现在已照着整个的水池。这是一个很美的月亮。水池像银的镜面一样,在阴暗的树丛中间发光;岸边的灯芯草与荷叶使水上映着细微的黑影,好像用中国的墨水涂着一般。雨也似的星光从叶间的狭缝落在僻静的水池上。在爱德琳背后流动的水丝,以更轻的声音响着,仿佛在嘲笑似的。她冒险地朝洞穴的方向瞥一眼,看见石灰塑的爱神以亲热的态度向她微笑。

第五段到第六段间,伯爵突然求爱,表白他已经暗恋她两年(两次度假期间);而一向以来,他之所以经常用言语讽刺她,只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而已。之后,“她既然满脸与眼睛都注满了月光,便全身麻木,头脑昏晕了。她已看不见伯爵,只听见有人在水中行走的声音并感觉水在激荡并满溢到她的唇边”。至于第七段,只有两句叙述:

月亮已经隐至树后。石灰的爱神也终于大笑了。

小说自己的政治是什么?

左拉让澡池里的两个人突然谈起恋爱来,难道只是为了描述恋爱来得突然吗?写《洗澡》时的左拉只有三十四岁,直到七年以后他才完成了《实验小说》的理论体系,在接下来的1881年和1882年才建构出《戏剧中的自然主义》和《自然主义小说家》的论述。日后的左拉视小说为一种科学(而且是“诞生中的伟大科学”)也许是结论而非前提;因为,三十四岁、为“妮侬”讲新故事的左拉显然具有成熟工匠的气质和企图;他尽量压缩、延迟、收束“突然谈起恋爱”这个过程中的热情和爱欲,且让求爱与推拒又接受这份爱的双方的言语肤浅得可怜,庸俗得可怜,也少得可怜;却让非生物性的月光、流泉、石像之类的环境成为真正的主角,人物反而像是受环境撩拨、摆布、操控的傀儡。也就在左拉意识到自己曾经将环境描述成主角的时候,同时走出了天真素朴的写实主义——这张老标签曾经由他亲手贴在一点儿也不领情的福楼拜的背上。福楼拜固然不承认自己是个“写实主义者”,尽管他也承认左拉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不过,福楼拜宁可让他的人物屈服于命运跟前,却愤懑于现实之上;而在左拉那里,小说的人物却终究是环境的产物。自然主义于焉同写实主义共浴却相互颉颃、斗争。这是小说自己的政治!其间小说家经由作品本身“思索、创作并想像”种种意义与价值,不劳向流行的论述寻求“正确性”的托蔽,也不向它们进行语言勒索。小说在自己的传统中过度专注地革命,不期而然或许还启迪了别的领域,但是真正的小说家并不在意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