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没有少作(第2/6页)
我出身不错,但不是一个好红卫兵,因为我舍不得砸东西,也不忍心对别人那么狠。我一看到别人把好好的东西烧了毁了,就很痛心,大家就说我革命不坚决,出头露面的事就不让我干了。比如抄家时别人都在屋里掘地三尺,搜寻稀奇古怪的罪证和宝贝,撇我一个人在荒凉的院子里看着“黑五类”。“地富反坏”对我说:“想上厕所了。”我说:“去呗。”那人说:“你不跟着了?”我说:“厕所那么味,我才不去呢,你快去快回。”那人说:“我自己不敢去,要是叫别的红卫兵看见了,说我是偷着跑出去,还不得把我打死?”我一想,只好跟他到街上的公共厕所。红卫兵首领看见我拄着木枪,愁眉苦脸地站在厕所门口,问:“你这是给谁站岗?”我说:“有一个让我看管的人正在方便。”首领大惊道:“你一个小女孩半夜三更地待在这里,就不怕他一下子蹿出来,把你杀了?”我毛骨悚然,说:“那他要上厕所,我有什么办法?”首领手一挥说:“这还不好办,让他拉在裤子里……”正说着,那个坏分子出来了,很和气的样子,一个劲地感谢我。首领对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认定我阵线不清。其实,我只是无法想象不让别人上厕所一直憋下去的情形,将心比心,觉得太难受了。首领以后分配抄家任务的时候,干脆只让我去看电话、印战报,认为我不堪造就。
班上同学把某女生的被子丢在地上,要泼冷水,理由是她父亲成了“黑帮”,我强烈反对这样做,挺身而出,几乎同一个班的人为敌。以前我和大家关系都不错,大伙看我这么坚决,就退了一步。只象征性地在她被子角上洒了些水,大部分棉絮还可以凑合着盖。那个女生现在是高级工程师,有时想起往事,还说:“毕淑敏,你当年怎么那么勇敢?觉悟那么高?”我说:“这跟觉悟和勇敢可没一点关系,我只是想,一个人要在浸满冷水的被子里睡觉,多冷啊!再说棉花招谁惹谁了,为什么非得作践被子?”
久久地不上课,也是令人无聊的事情。当外语口试的阴影过去之后,我开始怀念起教室了。学校有建于20世纪初叶的古典楼房,雕花的栏杆和木制的楼梯,还有像水龙头开关一般复杂的黄铜窗户插销,都用一种久远渊博的宁静召唤着我们。学校图书馆开馆闹革命,允许借“毒草”,条件是每看一本,必得写出一篇大批判文章。我在光线灰暗的书架里辗转反侧,连借带偷,每次都夹带着众多的书蹒跚走出,沉重得像个孕妇。偷的好处是可以白看书,不必交批判稿。就像买东西的时候顺手牵羊,不必付钱。写大批判稿是很苦的事情,你明明觉得大师的作品美轮美奂,却非得说它一无是处,真是除了训练人说假话以外,就是让人仇恨自己毫无气节。我只好一边写一边对着天空祷告:“亲爱的大师们,对不起啊,为了能更多地读你们的书,我只好胡说一通了。你们既然写出了那么好的书,塑造了那么多性格复杂的人物,就一定能理解我,一定会原谅一个中国女孩的胡说八道……”我那时很傻,从来没把任何一本偷来的书,据为己有,看完之后,不但如约还回,连插入的地方都和取出时一模一样,生怕有何闪失。这固然和我守规矩的天性有关,私下里也觉得如果图书管理员发现了书总是无缘无故地减少,突然决定不再借书,我岂不因小失大,悔之莫及!
同学们刚开始抢着看我的书,但她们一不帮我写大批判文章,二来看得又慢,让我迟迟还不上书,急得我抓耳挠腮,也顾不得同学情谊,索性把她们看了一半的书劈手夺下,开始我下一轮的夹带。大家不干,就罚我把没看完的部分讲出来。这样,在1966年以后那些激烈革命的日子里,在北京城琉璃厂附近一所古老的楼房里,有一个女孩给一群女孩讲着世界名著,雨果、托尔斯泰、巴尔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