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
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
为什么我就是没想到要杷你这个女人
看做一个也渴望看电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
需要有人打电话说“闷”的女朋友?
很多年以来,当被问到,“你的人生有没有一件后悔的事”,我多半自以为豪情万丈地回说,“没有。决定就是承担,不言悔。”但是现在,如果你问我是否后悔过什么,有的,美君,我有两件事。
黄昏玉兰
第一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在场。
阳台上的玉兰初绽,细细的香气随风游进屋里。他坐在沙发上。
他爱开车带着你四处游山玩水,可是不断地出车祸。这一回为了闪躲,紧急煞车把坐在一旁的你撞断了手臂。于是就有了这一幕:我们三人坐在那个黄昏的客厅里,你的手臂包扎着白色纱布,凄惨地吊在胸前。你是人证,我是法官,面前坐着这个低着头的八十岁小男孩,我伸手,说,“钥匙给我。”
他顺从地把钥匙放在我手心,然后,把准备好的行驶证放在茶几上。
完全没有抵抗。
我是个多么明白事理又有决断的女儿啊。他哪天撞死了人怎么办。交出钥匙,以后想出去玩就叫计程车,儿女出钱。
后来才知道,我是个多么自以为是、粗暴无知的下一代。你和他这一代人,一生由两个经验铸成:战争的创伤和贫困的折磨。那幸存的,即使在平安静好的岁月里,多半还带着不安全感和心灵深处幽微的伤口,对生活小心翼翼。一篮水果总是先吃烂的,吃到连好的也变成烂的;冰箱里永远存着舍不得丢弃的剩菜。我若是用心去设想一下你那一代人的情境,就应该知道,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可能愿意让计程车带着你们去四处游逛。他会斩钉截铁地说,浪费。
从玉兰花绽放的那一个黄昏开始,他基本上就不再出门。从钥匙被没收的那一个决断的下午开始,他就直线下坠,疾速衰老,奔向死亡。
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生命,就像黄昏最后的馀光,瞬间没入黑暗。
只是母亲
第二件后悔的事,和你有关。
我真的可以看见好多个你。
我看见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女孩,跟着大人到山上去收租,一路上蹦蹦跳跳,时不时停下来采田边野花,又滔滔不绝地跟大人说话,清脆的童音和满山嘹亮的鸟声交错。
我看见一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民国姑娘,在绸缎铺里手脚俐落地剪布卖布,仪态大方地把客人送走,然后叉腰跟几个蛮横耍赖的士兵当街大声理论,寸步不让。
我看见一个神情焦虑的妇人手里紧紧抱着婴儿,在人潮汹涌的码头上盯着每一个下船的男人,寻找她失散的丈夫;天黑时,她蹲在一条水沟边,拎起铁锤钉钉子,搭建一个为孩子遮雨的棚屋。
我看见一个在寒冬的清晨蹑手蹑脚进厨房做四个热便当盒的女人。我看见一个姿态委屈、语调谦卑,为了孩子的学费向邻居朋友开口借钱的女人。我看见一个赤脚坐在水泥地上编织渔网的女人、一个穿长统雨靴涉进溪水割草喂猪的女人。我看见一个对丈夫坚定宣布“我的女儿一样要上大学”的女人。我看见一个身若飘絮、发如白芒的女人,在丈夫的告别式上不胜负荷地把头垂下……
我清清楚楚看见现在的你。
你坐在轮椅中,外籍看护正在一口一口喂你流质的食物。我坐在你面前,握着你满佈黑斑的瘦弱的手,我的体温一定透过这一握传进你的心里,但同时我知道你不认得我。
我后悔,为什么在你认得我的那么长的岁月里,没有知觉到:我可以,我应该,把你当一个女朋友看待?
女朋友们彼此之间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