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4)(第2/6页)



母亲心怀激愤,转而求取更实际的东西,比如金钱,房产,社会上的虚名逢迎,喜欢热闹,要一堆人围拢,抬举。愈是如此,她和父亲的隔阂愈大。

缦华自小常听母亲说的一句话就是,苏谕哲,你说,你到底要我怎样?母亲渐渐连歇斯底里亦不是,问话间充满了无力感。她是在质问,更像是自嘲。自嘲这段从一开始就不在状态的关系。她不愿断绝,只有屈服。

男女之间要舞要斗,夫妻之间要有争执、了解,进而才谈得上原谅,彼此适应。但父亲就是一片森然沧海。任其悲怨,任其吵闹,她怎样去兴风作浪,他一概静纳。

缦华亦领受到父亲的孤寒,无情。无论她消失多久,在父亲看来只在片刻,犹如贪玩孩童去到别处,少顷自会还家。

夹在这样不契的父母、冷淡的家庭关系中,缦华必须自我调整,两方调和,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中找到自身的落点。多数时候,她遵从母亲的意愿,努力做好她要求的一切。缦华非常适应应试教育,一路保送上大学,为人处事得体、周到,为母亲挣足脸面。内心深处,她趋从、认同父亲的价值观,厌恶交际、应酬。只专注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不畏人言,是潜在的完美主义者。

她的成长始终是一个人的事。雨过河源,星沉海底,光华自潜。她的成熟、清醒、自持,看似静洁如兰,实则是以整个青春期的丧失为代价。过早担负起成人的思维,是以成人之后,反而心如少女。若不如此,她便容易对这人世怀疑,产生厌倦,彻底丧失信心。

二十三岁,苏缦华最终选择去到北方,那是父亲的家乡。这北方的城,犹如她的父。凌晨下车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她就心安,似是早有约定默契,知道可以长居下去。

裹紧大衣穿过广场,拖着箱子走过人行天桥。大风凛冽,天色灰蓝。心肺里充满冷气,逼人清醒。她看着桥下穿行不息的车流。两旁是密集高楼,明艳霓虹,缱绻灯火。这是陌生的北方,是她需要的城池。

一个人亦不畏惧。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这城市接纳。她对它,只有亲近,没有不喜。似是回归,不是光临。

相较于许多心怀理想衣食无着的北漂、蚁族,苏缦华无疑幸运得奢侈。第一份简历投递出去,就应聘到国内著名的杂志集团。也算她运气极好,遇上肯提携她的上司,委以重任。两年之后,已在CBD中心城区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而她平素选择住在雍和宫附近一座租来的小院里。

天性里的机敏和多年在父母恶劣关系下磨砺出的成熟情商,让苏缦华在职场上游刃有余。承袭自父亲的天赋才华,足以令她远远超越同辈,工作能力出类拔萃,无可挑剔。

一切顺遂得让人嫉恨。她却自知,过分的成熟等同沉堕。她的内核,现时呈现出虚假的饱满,并不是真相、她等着它完美的腐烂,爆破,面目全非。

苏缦华自梦中醒来,眼角犹带泪痕。耿耿于怀,隐隐有不甘。这个梦后面的情节照例变得模糊。她的梦是主题始终一致的电影,纠结于性格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顽疾带来的痛感,昭示着她看似均衡的性格中潜伏着巨大隐患。

醒来又去大昭寺,许多建筑在晚上会分外巍峨庄严,大昭寺亦不例外。

苏缦华在转经道上遇见尹长生。在梦境未消散的情绪冲击下,她这次没有犹豫。坦然走到他面前,将一瓶水,放在他身边。

长生抬起头来,看着她,拿过那瓶水,打开喝了一口。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在这里见过你。

缦华呆住,那一霎,她只想大笑。所有看过的桥段都不及生活来得出乎意料。她磨磨唧唧,鼓足勇气来找他搭讪。他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说,我好像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