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第3/5页)
头贴着冰凉地面,热泪如火再一次灼伤脸庞。这土地似有神圣灵性,吸吮他的悲。回到拉萨,长生仿佛失去对眼泪的掌控。他羞耻而酣畅地,要将抑压了三十余年的眼泪悉数流尽。为这红尘浪迹消耗搁置的半生光阴,为这徒劳无功,罪孽深重的争斗之心和无用之躯。
若眼泪能清净轮回之道,若肉身死灭能使内心莲花焕然盛开,他愿以死相赎。
甚长的一段时间,入住YABSHIPHUNKHANG的人都能在院落里看见一个男人一整天坐在那里,看一本书,喝一杯茶或咖啡。他轻易不与人交谈,不是背包客式的故作落拓或急于交流。
他看的书从《西藏通史》到《菩提道次第广论》《入菩萨行论》,深广驳杂,不一而足。店里的小妹已经习惯他的存在,静默安然姿态,会准时为他续水,送上餐食。
长生饮食清减,并不挑剔刁难。回到拉萨,他恢复用藏语对话,如此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搭讪。他亦并不着急去寻桑吉,而是独处一隅,阅读非常多的书。阅读使他沉心思索。
人需自赎,而非枯坐等人救度。没有见到桑吉之前,他需要自行梳理,希望能整理出头绪,辨别内心症结所在。纵不能解决,亦当自觉自知。
他身体里,有一部分深藏的阅读欲望被勾起。关于西藏的历史,关于宗教、修行的深意,生存的真意。长生静默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对故土的深愧和深切探寻。童年时,离藏太早,一切未及了解。成年后,忙于在经济转型中掌握规则,做一个成功的商人。与人心缠斗,同变幻不定的局势、政策博弈,关注之处亦难在此。
这是三十七岁前的尹长生,如今的索南次仁摈弃前尘,甘心隐遁。昔日呼风唤雨只成一晒。更甚者,昔日的野心执着正是今日罪孽的根源。
长生知上天对己的庞大福泽。他六岁之后便生活优渥,年纪轻轻阅尽荣华,一路风光无限。这般际遇转折,正如昔日被桑结嘉措迎入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
同少年的仓央嘉措一开始就能意识到布达拉宫生活与故乡的巨大落差不一样,幼年的长生,除了生活际遇与以前天壤之别以外,并未特别意识到尹家与普通人家的不同。要到少年时,他看到社会体制改变,从商的人如过江之鲫,而日后他们津津乐道、吹捧炫耀的东西,是他司空见惯的,他才知晓,原来自己早已身处在社会物质的高处。
事实证明,物质的繁盛,对内在的清醒觉悟,毫无用处。
少年时,长生从尹守国处得知这位经历传奇的喇嘛。他将他的故事,当做传说来了解。
今日他读《仓央嘉措秘传》,内心怆痛。仿佛从三百年前波光水影中照映己身。因有年少至今的一段经历,他看仓央嘉措,不是品味其叛逆、浪漫的情怀,感同身受是其身不由己,悲苦煎熬。
荣华富贵,至尊名位皆如风尘,无法取代,更不能弥补内心的缺憾。从仓央嘉措被上苍选定的那一刻起,弦音奏响,命定的悲苦无法更弦。
他面对那悄然张开巨网,由此衍生的不甘根深蒂固。他不是没能力做好雪域僧王。仓央嘉措是诸世活佛中慧根最高的一位。他只是不愿!不甘被摆布!
仓央嘉措原是个普通人,他的毕生所愿亦是做回一个普通人。命运错置了他,让他不得自由。爱情是他借以对抗命运安排的利器,而非根本。错被热情世人误认那是他毕生所求。
亦如长生,名利不为他所顾念。他们都是任性纯粹的人,可为自由和爱奋不顾身,不计代价。长生只恋尹莲,余者皆可不望。为尹莲,他可投身红尘;为尹莲,亦可抛绝尘寰,默然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