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运动(第3/5页)
我仍然同大家一样,劳动,休息,劳动,休息……我听到我们的家乡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种群的数量在减少;比如生殖的意愿在降低;比如某种莫名其妙的抱怨在我们当中蔓延;比如……最近在我们当中还兴起了一项娱乐,这就是用我们那退化的手指的宽度来测量我们的喙的长度。“哈哈,我是三指长!”“我是四指长!”“我的更长,四指半!”虽然我们每个个体的手指的宽度并不一样,这项活动还是给大家带来很大的欢乐。我发现我的喙比所有的同胞都要长。莫非那位失踪的长辈是我老老爷爷?!我的发现让我身上冒出了冷汗,我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M,你的喙是几指?”
“三指半!”
我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垂直,不断地向上突进。这种方法的改变很快就被大家觉察了,我感觉到我的周围都是恐慌。我听到他们在说:“他!”“可怕啊,可怕!”“我觉得地在摇晃,会不会出事?”“M,你可要把握住自己啊。”“向上的直线运动不是我们的本性!”
我都听到了,我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我已经止不住自己的冲动了。我上升啊上升啊,一直劳动到精疲力竭,然后就睡着了。我睡着之后一个梦都没做,那是种死一般的沉睡,没有迷惑,也没有痛苦,而且也无法判断睡了多长时间。醒来之后呢,我的身体又条件反射般地往上冲。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周围成了一片死寂。也许他们是有意地避开我,因为我离边界地区还很远,我活动的地方不可能没有同类。生平第一次,我在绝对的静寂中独自待着了。有两大块东西,很黑,应该比泥土还黑,始终停留在我头顶。在我的感觉中,那两个东西应该很重,无法穿透。奇怪的是我不断向上掘进时,它们也不断后退。我触不到它们。如果我的喙触到了它们,会不会是灭顶之灾?它们有时混合成巨大的一块,有时又分开。它们混合时发出“咯咯”的磨合声,它们分开时也发出不乐意的呻吟。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就像它们不存在似的继续突进。我想,我应该是死不了的!也许,我正在履行父亲的遗愿?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死寂中劳动,在死寂中沉睡。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多想。我知道我正在接近边界。啊,我差不多将那两块黑东西忘记了!是不是我将它们看作我自己了呢?可见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可以习惯的。当然我也有软弱的时候,这种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发出悲鸣:“父亲啊父亲,您的遗愿是一个多么恐怖的黑洞!”我发出悲鸣时就产生那样的错觉:黑土层绞扭着我,像要扭断我的身躯一般。我还感到那些泥土皱折里面藏匿着祖先的尸体,尸体发出点点磷光。产生这种幻觉的时间不会太长,我不是一个喜欢伤感的人,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按部就班地上升,上升!
做垂直运动以来,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更有规律了:劳动,睡觉,劳动,睡觉……因为这种规律化,我的思想也起了某种变化。以前我很喜欢漫无边际地遐想,关于黑土层啦,关于祖先啦,关于父亲啦,关于上面的世界啦,等等。遐想是一种放松,一种娱乐,一种最好吃的松脂。现在呢,一切都变了,我的遐想不再是漫无边际,而是像有了目标似的。情况是这样的:只要我开始休息,我上面的那两块黑东西就在向我暗示着一个方向,牵引着我的思想朝那个方向去。上方是什么?就是那两块东西,我在冥想中听见它们里头发出一种奇异的梆子的声音,像是地上的某座古老的大山里有人在敲梆子,声音居然传到了我们地下。我倾听着,想着上面这巨大的黑东西。当我沉迷于其间时,梆子声会突然停止,变成我们虫子钻地的声音,许许多多虫子。虫子当中又往往有我似曾听到过的声音在含糊地说话。啊,那种声音!那不是我从父亲的身体上分裂出来之后不久常常听到的声音吗?这样看来,父亲还在我们当中。他带给我稳定感,信心,还有那种特殊的兴奋。这里是一个新的想象的领域,我发现我喜欢我目前的这种生活。当你的一切举动都好像要达到你的既定目标一样,当你将你的喙不断伸向你对之有无比兴趣的东西时,这种感觉是不是幸福?当然我也没有过多地去想这个,我只是对我的新境况有种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