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柳树的自白(第3/7页)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夜的那种艰辛。由于心里存着希望,每时每刻就变成了真正的煎熬。我老是觉得他会在夜里记起这件事来,对我加以补偿。焦渴使我处于睡眠和清醒的中间状态。一个人影来了又去了。这个人穿一件有巨大口袋的长衫,两个口袋里放着两瓶水,他动一下,瓶里的水就发出响声。这个人是不是园丁?我始终确定不了。第二夜也好不了多少,无边的寂静更加促使我想到水,我都差不多发狂了。天上的月亮都令我心惊肉跳,像看见了鬼一样。园里所有的植物都在沉睡,只有我无比清醒。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死不了,这个死不了的念头又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小时候,树王给我们讲过关于一棵行走的树的故事。我记起了这个故事,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我的根,左边的那一根。我立刻就痛昏过去了。醒来时天已亮。

过了那关键的两夜之后,躁动就渐渐平息了,我有点“认命”了。我说认命并不等于我不再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了。而是说,我不再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园丁的恩赐上面了。我觉得他已不会再对我施以任何恩赐了。他经过我面前时板着脸,垂着头。他的肢体语言在说,他已经觉得没必要再帮助我了,我应该自食其力,靠自己的挣扎活下去。这是可能的吗?我们植物的生长离不了水,而这片沙地里不可能有地下水。我们也不能从空气里获得水分,唯一的途径是靠人工浇灌。我当然也想成为传说中的行走的树,我尝试了三次,都遭到了可耻的失败——我不是那块料。我应该如何挣扎?一想这个问题我里面就变得十分混乱,像有个锤子在不断地砸我一样。我眼巴巴地看着园丁从小河里挑来清水,浇灌着这些感恩的伙伴们——他们全是他的崇拜者——而我因为恐惧连叶子都变成了白色。要是一直得不到水,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怎么能不害怕?

我就在等死的途中渐渐晕过去了。有一天早上,一只老麻雀唤醒了我。

我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万分诧异。我的树干里头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我的叶子已掉了一大半,没掉的叶子也在纷纷变黄。我一阵一阵地发晕,我觉得自己一旦晕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但是我错了。我不但醒来了,而且特别清醒,我的感觉也比以前敏锐多了。在这样一个清新的夏天的早晨,有一只老麻雀在我的枝头上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她失去的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动人的景象?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失去她的孩子的,但她那专属于麻雀种类的略嫌单调的叫声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为哀婉的悲歌!我想到的是:啊,我还活着!只有活着的物才能体验到这样的情感啊。我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就仿佛变成了麻雀。她每叫一声,我的枝头也应和着她抖动一下,而且我也看到了她脑海里那只小麻雀的形象。

园丁将我和老麻雀的这出戏看在眼里,他在我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就走开了。从他的举动来看,他对我并不是漠不关心的。那么,他是在等待吗?还会有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吗?我感到某种朦胧的希望出现了,虽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暗暗地为老麻雀鼓劲,老麻雀也觉察到了我的存在,她将自己肚里的苦水全倒出来了。终于,她想到了节制,她在我的枝头跳过来跳过去,然后突然展翅飞向了天空。

她飞走了,她把空虚留给了我。我看到园丁在那边狡猾地冷笑。

我的树干炸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这裂缝一直深入到了我的中心部位。我就要完全失去水分了,死期已经不远。有时候,清晨醒来,我感到自己轻轻地浮在雾气里。“我”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小撮黄不黄、绿不绿的叶子。我的思想已经得不到我运行它时最需要的水,所以只剩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和线索。在太阳的暴晒下,我昏头昏脑地叨念着:“向左,向右,拐进石窟……”我每念一遍,就感到园丁藏在什么地方朝我打手势,也不知道他是在怂恿我呢,还是在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