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县的故事(第3/5页)

陕县不一样。一、与四喜、黑喜、申学、铁蛋、疙瘩姐这群小朋友的逃学史开始创作;二、太阳渡的晚阳,长河上的暮日辉煌,织成我心中永远的黄河风光;三、吃撑死过去;四、抓逃犯的故事。那苍凉指天的白杨,绒花树,和闹狼的满城恐怖,还有牛老师愤怒的红扑扑的脸,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幻化流移。

还有陕县的监狱,也让我追忆难忘。

这个公安局的院子很大,贴城北墙东西约有近二里左右,南北浅一些,东部有半里,西部约一里,是个西头大东头小的葫芦形,连旧城楼都囊括了进去。小小县城这么大公安局院子,今天看是不可思议,但这肯定是“历史遗留”问题。我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也算我的经验:大致革命沿变,只会变了个人命运,贫富打乱,和了麻将一样稀里哗啦一顿“洗牌”,然后重新组合,你这个二饼原本挨着五饼的,忽地撞成白板什么的……原可到甲手中却变成了丙,但牌却还是那些张,一样的红中东西南北风,一样的万饼条,赢输仍旧靠手气,技术或圈套。倘是一成不变的规律,比如说这个地方是县政府,革命前大致就是县衙门,再前就是知县府衙。打个比方说,南阳知府衙门,革命后就是南阳行署,现在恢复了,往下刨刨,一直到元代,它都是“衙门”。这陕县的公安局、监狱院落,应该就是从民国、前清“沿”下来的革命成果。

院子大,是三个部分两个组合,东边和正门是公安局办公院,旧城门洞封了口,是审讯室,西边部分是两个监狱,重犯监和轻犯监。重犯监不大,是以黄土地切豆腐一样“切”下去的一个四方块院子,四周是岗楼,岗楼外则是凹凸起伏的小丘陵,长的有棘、荆条,还有密不透风的野花,黄蒿、灰条菜、笤帚苗……说起来叫人吃惊,这些荒榛蛮草,能长得像房子一样高,我们小孩子看去,简直就是树林。里边还深藏着一个废了的庙,一排空房子边和院落,也都是长着这样的树林。这地方在公安局大院之内,又在警戒线之外,狱上持枪站岗的哨兵隐约可见。这里头绝对没有狼,倒是有不少黄鼠狼、兔子、獾、狐狸什么的,公安局的子弟小孩,有七八个吧?有这个特殊条件,能在这里边玩捉迷藏,我身上剐的三角口子,多数是在这“抓特务”时留下来的——这不需要解释,母亲也“不嚷”,晚上脱下来往床边一甩,第二天早上自然就“好了”——捉迷藏呀、打野仗呀、逮特务呀、摘酸枣呀、吃桑葚、构桃呀……玩是玩够,一个个嘴唇乌黑,灰头土脸“到东院去”,现在回想,有点像——孙悟空从火云洞里赶出来的一群小妖怪。

从那边回东院,必须穿行轻犯监,从女监房再穿男监房,女犯们干的活是纳鞋底子,满院晾晒的都是洗干净的布匹,很多女人不言声蹲在那里梳洗,晒太阳,很平静的。男犯们干的活是染布、种菜、挑水浇粪、刷脏桶,各忙各的。我们这一队过来过去,他们都认识了,习惯了,没人看守时偶尔还笑话我们几句,颇友善的。

有时他们还演戏,台上演员是犯人,下头观众也是犯人,看去和外头野台子演戏无甚不同,没有台子,平地演,演员都没女的,角儿需要,也是男扮女装。我们就擦“台场”过,有时也站下来看一会儿,如演梁祝:

梁山伯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小声)——日你老娘!]

祝英台:“——山上草桥来结拜”。[(小声)——肯定你妹子想我了。]

梁山伯:“只知你是男子汉”。[(小声)——放你姐的屁。]

祝英台:“哪知我是女扮男”。[(小声)——是男是女你妈知道。]……

演员们在戏台上还有这些花样,是我六岁之前便知道了的,这以后看了不计其数的戏,再也没有见过这“戏中戏”的对骂,在四十二岁写《康熙大帝·惊风密雨》(第二卷)时这件事一下子跳出来衍化成了如下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