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9/16页)

记忆中我在栾川没见过父亲。跟着母亲也不是形影不离,那是剿匪最紧张的年月。父母亲都忙极,我经常是“叔叔们照料的”。父亲晚年,有一次我问过他:“你平生最凶险的时期,是不是在昔西无人区?”父亲笑了,说:“和日本人打交道,很简单,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不要被他捉到就是胜利。和国民党打仗也简单,他们的兵根本不能拼刺刀,手榴弹一响,说明战斗要结束了。栾川剿匪复杂凶险,打入我们内部的土匪,假投降的,收编之后又反水的,在我们内部搞投毒,暗杀的……得时刻警惕……”父亲的情况如此,母亲的身边情况大致也应差不多。她虽然不能时时照料我,但她“看”得我很紧,总有“叔叔”在我身边的。母亲也随身带枪,有时她还骑马挎枪下乡。那时全国尚未解放,但大形势胜利已成定局。我看母亲总是英姿勃勃的,“很势派”,因为没有什么女同志,她很“抢眼”,带我的小战士经常指着我向人介绍,“马股长的儿子,调皮捣蛋极了。”然而我怎样“调皮捣蛋”已全无记忆。父亲后来告诉我:“你那时胆子大,部队集合开大会,你就在战士队伍里钻来钻去,从这一列钻到另一列,人们都问‘这谁家的孩子’?”因为随军的小孩也就是我一个,我很受战士们的喜爱。伙房里“改善生活”杀猪,猪尾巴总是留给我,有一次肚子疼,一个老兵把一颗子弹头卸下来,倒出里头的弹药给我喝,“喝下去肚子就不疼了”——真的,这东西能治肚子疼且立竿见影,至今不明其理。

栾川凶险,当时杀机四伏。我虽然小,也能听懂他们的只言片语,有时是说哪个乡被土匪夜袭洗劫;有时说某某人又反水投敌;有时甚至说“县城已经被包围”。前线不知道在哪里,但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打断了腿的,打掉了脚趾的,打得胳膊血肉模糊的,还有一个被割掉耳朵的……有时公安局摆得满院都是,供应开水的大锅就支在公安局大门前的空场上。母亲每天晚上回来,点上灯第一件事就是擦枪——我自己当了兵才知道,枪如果没有开火,是不必每天都擦的。她的枪是一把“双笔剑”,我也是听她和另一个叔叔对话才知道的。

“今天缴了一把,比你的这个好,烤蓝都是新的。”那叔叔说,“马股长,给你换一把吧。”

“不用。”母亲说,“我用惯了,它(枪)就听我的。”

……摊开一个黄布包,把零件拆下来,再打开鸡油(机油)瓶子,活泼泼的小黑鱼一样的零件在她手中跳动着,沐浴擦洗,不一会儿便又重新组合起来。这几乎是每晚必见的一个镜头。我只是奇怪,那些当兵的也擦枪,破布烂线油乎乎脏兮兮的乱七八糟,而我母亲的“擦枪布”总是有条有理,看上去要干净很多,每次擦完,她还要重新叠好,利利索索再包好。擦完枪,她会到床边看看我,用手逗我一下,然后取纸取笔,去写字了……

沿西厢房向北过了第二进院子,第三进院子没住人,是个破仓库——我今天回忆起来,仍是十分惊异。这进院子没有门,更没有锁,所有“缴获的”战利品都垛在这里敞着,似乎是没有人看管,但也可能有人看管,只是不看管我而已。至今想去仍觉得惊异——这里有许多枪,品类极杂也很破旧,从“汉阳造”到三八式、冲锋枪、破迫击炮筒、“老土桩”、宽背大刀、匕首、长矛……所有物件应有尽有,还有请神用的黄幢、黄幡、黄罗伞、黄幔、香炉、铜佛之类,是迷信用品。这也还罢了,另有几个箱子靠墙根,围栏可一越而过,里边全是银圆,箱上垛的麻袋里也是银圆,散落在过厢走廊的尘土里。还有一些黑中泛黄的东西——我问了母亲,那是“大烟土”。我从里头取出过一块银圆,学着街上小朋友(他们当然是铜圆)用银圆背儿往墙上砸,看它能反弹多远。但母亲当晚就收走了——她每天都要掏一掏我的口袋,弹弓呀、小刀呀、铁丝呀,她认为不安全的东西全部扔掉。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缴获的战利品就那么几乎露天地堆放,真的不可思议。按现在的思维去想,公安局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想发财”就能立即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那实在是没有账目也极粗于管理的巨大财富——这真不可思议,大家的心思都不在钱上;共产党就要得天下,“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人们的兴奋点与金钱毫不相干,全都扑在事业上——公安局内外从伙夫到马夫,工作人员挎枪匆匆来往,没有一个人向那破仓库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