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8/16页)
这是舅父的“投奔姐姐记”由我来撰述:其实就是“投奔革命记”的另一仿本。
但是我敢说,母亲的见识还达不到我们今天的认知水平,只要“阶级斗争为纲”,那片阴霾在全中国就始终是一种正统权威的“太阿之柄”,在哪里都一样,只要你额角上打着“阶级烙印”,而这烙印不是党旗那样红得纯正,有杂色,达摩克利斯剑就始终在你上空悬着。
1965年我的母亲病故。在她的墓碑上写着曾任的职务,最高是“区妇联主任”,但是父亲的《投奔革命记》,还有舅舅的回忆,都明明白白是“昔阳县妇救会主席”——一点也不用怀疑,她是在这个职务上入伍的,她和父亲一样往下降,到栾川县公安局做锄奸股长,而后又改做侦察股的股长,她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我也从来没有感到她有“受委屈”的心情。和父亲简直一模一样:职务高低没关系,只要心情舒畅(不挨整)就行。二姨夫吴可纠比她资历老,四姨夫凌振中也是1945年初的八路,二姨她操心可能较少,三姨和舅舅,她的关怀是带着母性那样的深沉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父母亲都是懂一点辩证法的。历史的政治造成的环境,昔阳不是他们施为的战场。走才能有变数,才能有运动,“走运走运”,不走就没有运。世界上的事永远是这样:比如国民党树倒猢狲散,猢狲们走到台湾美国,肯定比留在家里等镇反等各色运动要好点。可是,我认为,父母亲命运不好,走的圈子还是小了点,而且没有重要人物的帮助。他们脱离了地震区,却没有走出雷雨区去。
但是,舅舅和妈妈终于走进了伏牛山,走进了栾川县城。
二月河在家中书房内。你打开地图看,这里全是山,县城在伏牛山腹地。我随母亲和舅舅过了黄河,和父亲部队派去接她的小分队接上了头。我当时才不足三岁,所有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现在又历经了半个多世纪,那山是什么形态、水又是怎样的流淌,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有一点影子,但“焦距”是无论如何对不准的了。山川街巷,有点像小时候看的“拉洋片”,跳动着倏尔变幻图样。但我不能全然忘记,因为从过河到栾川,我确实已经“记事”了。这是我随母亲初度人生的珍贵经历。
现在据理推想,我们过河的地点当在风陵渡。天寒、雪大、风急、浪高,我被裹在被子里上的船,舅舅那时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抱着重重包着的襁褓,大船的桅杆在我的视线里,高高地矗着,摇晃着指向绛红色苍暗的天空。我至今都不能忘掉那冷,雪花大片大片地在船帆的暗影下迅速地飘落。黄河的涛声夹着风啸声,船工的号子声,还有不知什么东西拍打船舷的啪啪声,搅得满船都是淆乱的声息。雪花有时飘落在脸上,还有黄河的浪花,有时也会有大滴的水溅上来,我觉得比雪还要冷。我哭了。
舅舅拿我毫无办法,只是不停地拍打那大大的襁褓,说:“俺孩不哭,啊?俺孩听话,啊?人家船上不让哭,啊……俺孩乖……”但他的话一丝不能感动我,母亲在旁说:“不要哄他了!”她凑到我面前,说,“再哭就把你扔进黄河!”但我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哇”的一声哭得更为嘹亮——这是我能忆起与母亲最早的“对话”。其实,母亲生我满月之后,便返回了县妇联去工作,我被送进了她娘家——王家庄——觅请了一位奶母。风陵渡上,她对我还是陌生人,我不理会她的威吓,是很正常的。
我很快就习惯了母亲,也习惯了她的习惯。我明白了“大人们都在打仗”。因为无论开会、集合,公安局和军队无甚区别,都列队。吃饭时架枪,显得很紧张。但叔叔们似乎没人紧张,集合就唱歌,这使我很新奇:人“说话”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战士们闲了就擦枪,一边擦一边哼曲儿。我就在那里扒着石头凳子瞪着眼睛呆看。栾川县公安局设在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不止一进,院落很深,母亲就住在第一进院的西厢房里,前面庭院是几株梧桐树。出了大门一片空场,大约是打麦场,场西北是几株高大的梨树——西厢房背靠院外,是大山,长着茂密的杂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