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2/16页)

结果就是这样,舅舅没有历史问题,也没有成分问题。组织上解除了他的审查,但他如日中天的晋升也戛然而止。

我的母亲在家是长女,比舅舅大十二岁。这些情形她都是了解的。外祖母的早逝,加上这些变故,拉扯弟妹的责任就无旁贷地落在她身上。二姨嫁出去得早,三姨、四姨和年龄最小的舅舅马文兰,就“跟着大姐过”。舅舅说“我是在大姐背上长大的”。我亲眼见过他们姐弟在一处,他们对母亲的尊重远远超过我这个当儿子的。舅舅给母亲梳头,倒洗脚水;三姨来时母亲已经患病,三姨给母亲擦洗身子,代替父亲给她“擦屎挖尿”,同样的,母亲受之不疑,她这个姐姐当得非常到家。

由母亲的家庭状态,可以断定她的独立性格与早熟。她不是轻轻松松一个人走进我们那座刻着“退一步想,夫然后行”的砖雕大门的。她是背负着一门血仇,负担着沉重的娘家责任来的,这样的仇恨,同样可以带来野性的反叛意识!我越来越清楚地看清了母亲,她爱父亲,但她自己就是她自己,从来也没有看自己是“凌××爱人”或“政委夫人”,她和父亲——有点什么——战友味吧!

在栾川、陕县、洛阳,我基本是“随妈”。大抵都住个明暗套间,里头住人,外头办公开会。到邓县,父亲在武装部是政委,房子给了四间,我们兄妹和保姆都住在武装部院里。我单独跟母亲,母亲极少谈她在队伍里的境遇,我对她在单位的情况一无所知。父亲更是沉默如石,但此刻的我们已经有能力观察这些事了。母亲的情形我们感觉不到,在洛阳、陕县,她是勃勃的精神气儿,一直是副职,到邓县,主管法院,仍旧是副院长——她在昔西县是县妇救会主席,降了再降,一直没有“恢复”到原位去,她和父亲一样,被图钉钉住了,“副”了一辈子。我不是个在乎名位的人,但这种位置在那年代代表着“礼”与“理”——是社会地位与社会对人认同的标准,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曾经一度人们称她“马部长”——是政法部吧,但很快她就病倒了——那是夏天,她下乡回来在家洗脸,父亲说了准备让她提“县委委员(常委)”的事,又说“有人说,叫她进来(当委员)吧,进来再狠狠整她!”母亲就是听见这句话一下子颓然倒了下去……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母亲有大漠孤雁那样的气质,在我的印象中她确实不是飞针走线做窗下女红工作的女人,而是骑马打枪的英雄。我对父亲敬是佩服,有“尽义务”的成分,我对母亲则是崇拜,终生的崇拜。她的死,是成神了,“聪明正直谓之神”,她是二者兼备——她死后连着几年,南阳在她忌日秋雨连绵——天都在哭。

但在实际生活中,我的这个认知并不全面。爸爸、姑姑都告诉我,母亲是个“过日子人”。仅从针线活而言,“王家庄”一带无人能比。

“你奶奶是很挑剔的人,”姑姑说过,“新来媳妇,三天过后就得给婆婆针线活样品,你奶奶要求补补丁时,补上去的布要和原布色调一样,远远的不能看出是补丁,你妈做补丁不但是原色对原色,连布纹一丝一线都对得严严整整。她这样的针线你奶奶都惊讶异常。”

但在我的实际生活中,我幼时穿的衣服鞋袜都不是母亲的作品,而是劳改犯——准确说是女犯人做的。偶尔我剐破了衣服,肩头上、屁股上会绽出三角破口,这倒是母亲一针一线连起来,我没有细看过补口,她连得那么快,不可能“布纹对布纹”。我觉得看她擦枪更习惯,更自然些。一捧枪机零件,在她手中如活泼泼的小鱼,很快对起来,就成了一支小巧的——双笔剑枪。

父亲教给我是“狼吞虎咽”地吃饭。到如今,我吃西瓜不吐子,吃米饭不咀嚼,吃得前胸两手油渍,还常常遭到家人的噱笑。有一次一家出版社请我吃饭,一编辑说“凌老师的吃相”,怎样如何,招得社长大怒,要端掉他这“吃相好”的编辑饭碗,还是我来说情才免了他这一劫——但社长肯定对我吃饭的样子是“瞧科”了的,的确是不好。母亲也没有批评过我吃饭,她只是说我:“慢点,谁和你抢(饭)。”每年看我的成绩单,她会发怒,“你爸在小学上过四年,年年都是头名,我一天学也没上过,也比你强,你是个吃僧(生)!”吃僧大概和饭桶的意思差不多吧——和老师的评价一致。但现在回忆起来,我还是宁愿母亲骂我一句受用些。因为我知道感情。母亲自己节衣缩食,有时带一点好吃的,会笑着对我说,“俺孩是个吃僧,好好吃哇。”她会坐在一旁看着我把一大海碗饺子或者鸡蛋炒米饭吃得干干净净。有一次给院子里的花浇水,没有扁担,我双手提两桶水来回运水,母亲笑着对父亲说:“解放提水像提两包棉花(那样轻松)——孩不但能吃,也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