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16/16页)

头脑饺子、拨鱼汤、鸡蛋花这是母亲的“老三样”,我吃了半生,从来没有“够”过,我虽做得不如母亲那样好,但觉得即使如此,也必是终生可受用之美食。其实,我更觉得“美”的是那过程,是母亲穿着偏口棉鞋,双脚蹬在铁炉子沿上,小心地往锅里“剔筋”的形象;是她在“白雾”中“下饺子”的影子;是她一边“剁馅”一边看着我的眼神……随着岁月逝去,在我脑海里,像镜子一样愈磨愈清晰。

她极少和子女说家常话。她和父亲一样,从不在家谈单位人事,更不评论社会新闻是非。父母的话题从来就是开什么什么会,谁谁出席,他们自己要下乡之类。他们也从不说“家史”和老一辈的社会关系。只在一次做饺子时,母亲一边包一边和我聊:“咱们老家一年就这一顿白面,年三十吃饺子。”

我听这话很新奇,在洛阳,我是每天吃白面的,饺子食堂也三天两头有,不禁问:“老家怎么这个样?”

“咱们那不种麦子。”母亲说,“天冷,麦子产量低。一年一次吃饺子是大事。我和你大娘(伯母)是不能包饺子的,只你奶一人包,也是她下锅煮饺子。她饺子比妈包得好多了。”

“奶奶比你还强?”我有些诧异,因为我这一生,包括母亲逝后的四十年,从没见过有能及得母亲的饺子手艺的。

“她不是捏饺子,是‘做’饺子,一个饺子一朵花。”母亲一边包一边说,“她一个人年二十九要包一夜,在板板上摆饺子也要摆出花样来。”

我说:“还不是吃了,何必呢?”

“饺子是吉祥饭,团圆饭。”母亲说,她的脸上绽出微笑,“饺子下出来第一盘要祭祖,一个破的也不许有。媳妇们担不起责任。”

“担不起责任?”也就是破一个饺子的事,她说承担不起。我听她话的当时什么也没想,她也是无意出口,我是在分析她连夜出走参加革命的动机时想到了这句话透露出的蛛丝马迹。

母亲多数时间脾气平和,但对子女不像一般妇女那样母性十足亲热弥密。我很忌妒我的小朋友和同学,到他们家有一种我家没有的“气”,热乎亲情的氛围。在栾川,有一个和我同样大的小伙伴,当着我的面要“吃奶”,他妈也就解扣子开怀,搂着他拍头让他吃——我知道这样子也就是当我面撒娇,气气我就是。我也真的很眼气,回家就闹,也要“吃奶”,母亲那天看去心情不错,她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坐了床边框上说:“俺孩没吃过我的奶。吃哇!”说着慢慢解开扣子,我就依样一头拱进她怀里使劲吮咂……但也就一分钟的样子,她就拍我的肩头:“行了孩,这窗都是破的,看人照(瞧)见了笑话咱娘儿们……”我其实也就要求我也“有”,当时也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从不说外公家的事,父亲有时还说说“你爷爷”,“奶奶”,“你大爷……怎么怎么样”。母亲一句也不说,这个谜过去没想过,现在想到了无法猜。她只说舅舅(文兰),“该来信了”,“现在那边热,也不知道文兰咋样?”舅舅马文兰是她最挂记的,还有二、三、四姨她也操心,只是不及舅舅文兰。她是马家的主心骨,那一个组合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