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5/15页)
不知怎的,我有点失望。
父亲到垂暮之年,始终能吃能喝,他的病是两种:便秘和失眠,用的药是三种:舒乐安定、松果体素、排毒养颜胶囊。
可以这样说,他终生都是孤独的,我不记得他有任何一位“莫逆”之交。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客气、冷漠、善待、关心。但绝不和人套近乎,谈起所有的人,和他昔年的战友,他总是能说出这人大堆的战功、优点、成就。我的记忆中,从领袖、领导到战友,他没有说过任何人的缺点,但我也没有看到他的那些战友私下与他过从甚密。就这一条,我觉得他深邃、宽容,也觉到了他头上那片乌云浓重的密度。“文革”期间他已离休在家,但外访调查历史事件的人还是不少,有一次昔阳县的造反派来,是调查一个“当权派”的。问:“你认识吗?”
“认识。”
“当时你在哪里?”
“我在一区。”
“×××和你在一个区吗?”
“不在。他在×区。”
“他被俘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他有没有变节或失节的行为?”
“就我所知,没有。”
“他自己承认他出卖了你,他供出了你的名字。”
“年轻人,”父亲盯着他们说,“要知道,我当时是区委书记,不但群众都知道,连敌人也都知道,是公开的身份,这怎么能算出卖?”
那年头,是可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岁月,来找他“外调”的人络绎不绝,各路人马无不扫兴而归。
但我仔细想,这并非纯然因了父亲仁厚,因为自身挨整甚多,不愿别人饮此苦酒;而是他的整个“政治智慧”的原则,在周遭密布荆棘的环境下,本能生出的防卫术。他顺利通过三反五反、反右、四清、社教,尽管“上头”始终没有重用他,但也只能对他留而存疑。
1955年授军衔,他是少校,这个象征荣誉和地位的军衔按他的“准团级”定,也还算公道。但是,到此为止,直到军衔取消,他就像一个图钉在墙上按死了的旧挂历,一直是“1955年”。与他相比有我的舅舅。舅舅在栾川县时,曾是他的警卫员,授衔时是上尉,继而大尉,再继而和他一样:少校。父亲在外头,在家里从来没有一句话,只是说:“组织上已经很照顾我了。”他心里怎样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作为儿子,我当然难以听到人们对父亲的反面评价,我感觉到有刺的有这么几次。一次是他在军分区门口,他走过去,几个战士在背后议论:
“他叫什么名字,怎么老在院里转悠?”
“叫凌尔文,别看是少校,工资高着呢!216元呢!”
“都是少校,他凭什么这么多?”
“资格老呗,四六年的兵,加上入伍前的资格,军龄补助就高。”
“入伍前也算,那也算军龄?”
“谁知道呢?”
他们的不屑、羡妒,我都听出来了。当时我也不懂,只是心里想:气死你们。
再一次是他搭档的一位同事,粗放又“豪爽”的,也是父亲从他面前走过,我就在他们身边,他瞟着父亲的背影,对周围的人说:“我才不管他有多老的资格,该整他我就整他!”这是爸爸的战友?我差点气死。
但后来此人冒犯了首长,我见首长来谈,说他“混账”,父亲说:“他是刀子嘴豆腐心。”首长却不肯宽容:“刀子嘴,也是刀子心。”
还有一次县委让书记、书记处书记等,汇报产量,别人都七千斤、八千斤胡扯八道,父亲老实回答:“我见到的每亩是三百斤。这是好地,赖地打不到三百斤。”县委书记没有点他的名,说:“看来我们有些老同志,思想还跟不上形势呐!”这事是他回家告诉母亲我听到的。
“今天我受了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