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回忆(第3/4页)

水潭大体呈圆形,并不大,直径约一米多,中间最深处也最多一米。泉水虽小,但有进有出,循环很快,透明见底,非常清洁。我和解放不约而同地蹲下,两手捧水,痛痛快快地猛喝几口,接着又捧水洗脸。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震得我们跳了起来。抬头一看,周围青天白日,气爽风和,万里无云。而我们的头顶上,却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块厚重而乌黑的低云,犹如一个伞盖,罩住了山顶。

南召五朵山(一)。

诧愕之间,又是一声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喘不过气,说不出话,觉得天旋地转。解放声嘶力竭地仰天呼喊:“哥!我大爷显灵了,泪飞顿作倾盆雨,好啊!好啊!”

无情的雨水,不!是深情的泪水,浸透了我们的全身。我从挎包里拿出一块毛巾,搭在解放的头上,解放又把毛巾取下,搭在我的头上……

大雨停了,乌云散了,但无所谓雨过天晴。因为下雨时,太阳一直斜照着我们,而且下雨只限于山顶,时间也不足十分钟。

张大伯用手摸了摸头上的雨水,感叹地说:“孩们,老天爷有灵验,你父亲知道你们来了。这就好,这就好。咱们回家吃饭吧。”他边走边抬头对着天空说:“老刘,放心吧,孩们都长大了。”

回到村里,已是夕阳西下。我们方觉又累又饿。饥不择食,那半斤面的窝窝头,我和解放每人啃了两个,当然有滋有味儿。

这是夏天将尽一年之中最热的流火季节。但我兄弟二人在山中穿行,顺羊肠小道蜿蜒下山。当时豪雨如注,倾洒而下,我们推开路边一座荒庙的山门进去暂避。庙院荒榛野蒿丛生,地下的野生蔓藤从砖缝中挤出来,葱葱茏茏绕树攀缠。刷刷的雨声中不时有梨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地下变成一个个雪白的小花。一时雨住,天色向晚,阴暗的天穹下又有流萤成阵,一团团绿雾样在眼前耳旁旋舞,又似伯父的幽灵在陪我们同行。庙与萤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我作文写书遇有此情,此景立刻闪现眼前。

1943年,我还没有出生。我的哥哥也在不记事的童稚之年。我对伯父的追怀,没有思念的意思,更多的是敬仰。他是最早从爷爷的旧家庭中叛逆出来的人,也是父亲新思想的启蒙人。父亲对他的思念充满着挚爱和悲伤。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你哥要学我哥哥,你要学我。”“没有你大爷(伯父),就没有我今天。”“你大爷对我真亲啊!”他一直都在慨叹伯伯的一生,犹如哀伤悲泣自己的不幸。

伯父是有灵的。我没有遇到。父亲告诉我,伯父遇难数年——当时是五人合葬,骨殖不辨——父亲接通知前去辨认。已是一具惨白的骨架,父亲一一细辨,突然一具尸体骷髅上的牙脱落——父亲记得这牙是伯父镶上的,头上贯脑中弹,弹痕宛然和群众回忆全然吻合,如此遂定骨名。这件事父亲写回忆录文如次:

1945年,日寇投降了。人们都在欢笑,哥哥却看不到了。我被调到太行行署,准备由地方转入军队,住在招待所。便跑到行署民政处,并见到行署主任李一清同志。他向我说明,哥哥在1943年反扫荡期间已牺牲了。一个干部拿出文件让我看,一本印刷的文件,说明我哥确实牺牲了,并说明牺牲在河北武安县。

南召五朵山(二)。

我要求到哥哥的安葬处探望,李一清表示同意,并给我开了介绍信。我爬山越岭走了两天到达武安县城。民政部门对我很客气,说明了埋葬地址,并派人陪我到柏草坪车谷村。村干部很热情地接待我,领我到烈士坟。一共五个烈士碑,并排在半山腰上。我找到了“凌尔寿”这个名字,眼有些花,身体觉得微微颤抖。怕把字看错,还用手摸了摸石碑上那几个字,定了定神,觉得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