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克拉姆的痛苦(第4/5页)

作为K来说,要活,要爱,就要避开助手的盯视。但这种盯视的本质是克拉姆的理性,克拉姆比K自己更了解K,他深知K的世俗生活是离不开这种盯视的。处于两难之中的K只好在冲突中去活、去爱、去消耗自己。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同克拉姆站在同一立场的弗丽达的心愿也在通过K得以实现。做过克拉姆情妇的弗丽达,当然知道克拉姆思维的奥秘,所以一见到助手们的那双眼睛她就心领神会,于一瞬间她就感到了克拉姆心口上说不出的痛,她只能肃然起敬。弗丽达的表演是充满了理性精神的、自觉的表演,这表演同K相比总显得有几分古怪、僵化,但她的确也在引导K。她的表演也是由导演克拉姆设计的,在她同K的关系中,她因为知情的缘故总是透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幽默,这不是因为她不痛苦,而是因为她同克拉姆一样,一直在拿痛苦作嘲笑对象。对于她来说,助手的盯视是维持她和K之间的爱情必不可少的;她虽同样也有摆脱助手的冲动,总的来说是离不开他们的。离了克拉姆的监视,她同K的爱情就要下降为纯粹的肉欲,那正是她最不喜欢的。事实上,她愿意让羞耻伴随她,她也愿意和K一道在脏水洼里滚,以便在随后产生的羞耻感中更好地感应克拉姆的痛苦。只要助手们一天不离开她,她同K的爱就会闪烁出那种理念之光,他俩就不会在黑暗里迷失,虽然她又是那样地渴望完全的迷失。她的两难在于既想回到克拉姆,又想同K远走高飞。她的结局同所有的村民一样,最后回到了理念,老狐狸交给她的任务本来就只是协助K。

最令人感叹的是处在这样大的困难中的克拉姆,居然还会有如此从容不迫的风度。人很难设想出,他是如何将思维发展得这样复杂而又精致的。这样看来他的残疾反而是他的优势了;他行动不便,因此才呆在房间里从早到晚想个不停,连觉都不睡。他的思想的起因是痛,不能思考的痛,后来他开始了思考,思考又加剧了痛苦。他这样一个残疾人,只能用痛的方式来活,也只有痛可以激活他僵死的思维。是选中了K之后,痛苦才成为现实的,不然就只是拥塞在他脑袋里的一些理念。渠道畅通后,痛感就源源不断地输出;外乡人的身体成了他的实验品,幕后的残疾人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从外乡人身上榨出痛感,作为他继续思考的依据。他的思想似乎战无不胜,又似乎处处受挫。从K的体验来看,每次他行动之后,都发现自己仍在克拉姆思维的网络中;克拉姆的体验则应该是,每次他要推理,就必须借助于K的行动,不然寸步难行。雪地上古怪的脚印其实是两个人共同的作用力造成的。那些理念在老狐狸的脑子里已储存了那么久,现在才发挥出来,在世俗的人们看来,当然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晦涩有多晦涩了,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他还没想到的。从另一方面又可以说,克拉姆思想单纯,他的思维方式就是“不思考”,一切听凭K生命本能的发挥。既然脑子里什么都有了,还去想它干什么,只要顺从那个人肉体的动作就可以了,肉体每动一下,都会带出一个复杂的模式;一切刻意的推理全是无益的,人只要静待就行。所以谁也看不见老爷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没有表情,他在静待,等K做出那些动作来,他知道K一定会有所动作的,他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K的身体。克拉姆的复杂和单纯都是历史的产物,时间冲掉了掩盖在上面的所有泥沙,将本质的东西赫然显现,那种尖锐的对立确实令人的目光难以长久注视。人不明白本质何以会是这个样子,也不能预测它还要发展成什么凄惨的样子。人唯一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它还在发展,发展本身证实了它是不会消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