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与超脱(第4/4页)
弗丽达在与K相遇之前一直沉浸在对克拉姆的抽象之爱当中,这种爱因为其高高在上,有一个最大的缺陷,这个缺陷就是深深地折磨着她的虚幻感,因为爱的对象是一种缺乏。长久的饥渴终于使她明白了:要达到实实在在的爱情就必须沉沦,必须抛弃现有的一切,到地狱里去滚一遭。于是在城堡的安排下,K以猎物的形式出现了。在她俘虏K,并与K一道下沉的过程中,在那些邪恶的追逐与被追逐的游戏中,克拉姆的声音,他的强大的威慑力,他的严密的控制癖,没有一瞬间不被她刻骨铭心地感到。而在这同时,她也感到了那种亵渎神灵的、自暴自弃的幸福,每获取一点这样的世俗的幸福,就离克拉姆更远一些,痛苦更深一些,对克拉姆的渴望也更强烈一些。她只有在灵肉分家的状况中,才能发展真实的爱情。灵肉分家又不是那种简单机械的分家,而是撕裂中的整合,永不停息的搏斗中的同一。这种撕裂到了后阶段差不多要使她的神经发生崩溃了,她既痛苦得要发狂,又渴望得要发狂。在这场沉沦的狂热的爱情中,K与克拉姆是她情感本质的两个部分,缺了哪一个都不行;这两个部分又是势不两立的,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个离心装置;K不断将弗丽达拉下去,远离中心,弗丽达在这个远离中心的运动中不断地体验克拉姆的控制力,两种力总是相等的。弗丽达在维持这两个部分的对立,使他们在统一中,在运动的操劳中耗尽了心血,变得憔悴不堪。这正是弗丽达所追求的、城堡式的幸福。爱的降临势不可挡,其本质从一开始就蒙着死的阴影。死是什么?死是那追求不到的克拉姆——属于城堡的,最纯粹、最虚幻的爱的对象,邪恶的、黑暗的地狱之爱摆不脱的前提。K则是真实的生命运动的载体,加入这种运动的弗丽达以向下沉沦的形式,不断沐浴着来自上方的理想之光。谁能平息弗丽达内心的风暴呢?谁又能比她更懂得爱情的奥秘呢?在爱情方面,她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她不是去平息冲突,消除紧张,而是有意挑起冲突,制造紧张,一次又一次自觉地与K一道朝那更黑的深渊一头往下扎,那种不顾一切的气魄正好类似于艺术的追求,也使我们领略了诗人在幻想力方面的伟大天才。从事情的初始克拉姆在酒吧客房里对她的呼唤,到事情的结束克拉姆明确地命令她回到酒吧去伺候他,这之间发生的事相当于一场自觉的革命。她为现实的火热的爱所驱使,义无反顾地抛开原来的身份和职位,同K一道落入底层,成为一个不三不四的人,但不论在何等恶劣的条件下,她始终坚持初衷,要爱他个死去活来,要将这一场不平凡的爱情最后完成。越卑微,越沦落,越体现出饥渴的强烈,以致于要用狭窄的棺材里被钳子夹在一起的两个人这样近于自杀性的比喻来形容爱的渴望,生的渴望。又因为不论沉得多么深,两人贴得多么紧,克拉姆的阴影也是摆不脱的;因为现实之爱包含了对死的渴望,爱情和对爱的唾弃同时到来,弗丽达就处处显得寸步难行而又不得不行。她追求的是一种达到了死的境界的生,那种境界只能存在于她和K的饥渴的想象中。整个这场动人的爱情戏里,最令人难忘的便是弗丽达那种非凡的勇气,那种非要成就不可能的事情的决心,还有那种视一切规范为无,在亵渎中超脱的气魄。
1998年2月1日,英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