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艺术的故乡《美国》文本分析之一(第9/12页)

门房属于另一种类型,他象征着被人所疏忽了的偶然性。人的一生就充满了这种偶然性。卡尔以前的确不曾小心谨慎地对待门房,他涉世不深,目光缺乏西方饭店职员的敏锐性。而这一切不可能顾到的疏忽,日积月累,埋下了祸根。门房的面目是可憎的,他的宗旨似乎就是要折磨卡尔,处处与卡尔为难,把他弄得寸步难行。深究一下,就会发现他的行为也是出自那种特殊的逻辑,使人想起反复无常的命运对人的报复、折磨与揪住不放的特点。门房扮演的正是惩罚使者的角色。他明察秋毫,整天坐在玻璃房子里,那房子像个命运观察台,里头的网络错综复杂却又自有规律,他的位置无比重要。就是这样一位上级,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怠慢了,惩罚便是可想而知了。门房是绝对不会有错误的,不论卡尔从情感上觉得多么委屈,他的判断也是不可改变的。他的判断的依据是神秘而不可理喻的、卡尔从未了解过的东西,卡尔不能与之抗衡的东西。所以表面看来,门房的判断有极大的随意性,他爱怀疑谁就可以怀疑谁,一旦怀疑了谁谁就完蛋;他的工作是对总管工作的一种补充,总管因为小小的疏忽未能贯彻到底的工作,要通过他的帮助来贯彻。从门房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奇怪的霉味,就是阴湿的地狱里的味道;闻着这股味道,卡尔在劫难逃。卡尔不能理解门房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复仇的欲望。这种不理解当然是出于年轻人的无知,他看不到自己做过的事里面所隐藏的那种凶险,弄不清命运里头的因果报应,只会一味瞎撞。被门房的铁腕扼住了脖子的卡尔,最后却创下了奇迹,拼死力逃脱了门房的钳制,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了铁笼,表演了一出精神的原则让位于原始之力的好戏。

理清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西方饭店的结构,就会体会到这是一座真正的精神炼狱。说它是地狱,是从它对人性的压制的意义上来看的。另一方面,这个地狱对卡尔来说又是不可进入的天堂,因为卡尔极力要在这里做一个尽职守则的“好人”,就像女厨师长和特蕾泽那样的人。但是卡尔做不了女厨师长和特蕾泽,尽管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他还是只能做自己。这个天堂里没有他的位置,因为他“凡心不死”,结局只能是被逐出去。的确,卡尔所渴望的天堂只不过是尽职守则地生活。然而那是多么地遥远啊!只要想一想女厨师长与特蕾泽的悲苦,她们在原则的钳制下对自身人性的扼杀,以及对世俗悲欢的麻木不仁,就足以使卡尔在天堂的门坎前望而却步了。这一切已呈现出一种征兆:卡尔今后的生涯只能是没有尽头的流浪,没完没了的试图进入——被逐出——再试图进入——仍被逐出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他逐渐变得成熟;在这过程中,天堂与地狱同时进入他的内心,在促使他抗争的同时又引诱他和解。

在艺术的殿堂里

卡尔初次踏上流浪的旅途时所遇见的那两个流浪汉并没有将他忘怀。当时的冲突只是他们之间的初次较量,一根看不见的线始终连在他们之间,时机一到,线就绷紧了。从卡尔被西方饭店逐出到他被警察追击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是真正地陷入绝境了。整个过程很像是流浪汉德拉玛什设下的一个圈套。德拉玛什像渔翁一样坐在家里等待鱼儿上钩。他一定深知卡尔是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家伙,一定要将他逼到墙上(绝境)他才会就范。与警察那场冲突又像意外又像游戏,德拉玛什深藏的诡计没法弄清,卡尔只能乖乖地跟随他爬上那半空中的艺术殿堂。如果生活中还有一线求生的希望,卡尔绝不会跟德拉玛什走,他早就对他那种横蛮的奴役充满了憎恨,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性情下流、举止恶心、没有明确身分的流浪汉竟然会是艺术殿堂里的仆人!他们的那种强横,那种不择手段地要剥夺人身上的一切私有物的风格,不正是艺术本身所要求于人的吗?这两名使者看中了年轻的卡尔,正是因为他的坦诚、热情、唠唠叨叨和善于体会他人的感觉。初见之下卡尔没有认出他们,那时他还太稚嫩,对生活还有过多的幻想。直到他被从西方饭店赶出来,他对生活的认识才又上了一个台阶。当警察审问他时,我们可以回忆起他态度变化的微妙过程:从初到美国时在船上伸张正义,主动为他人辩护,到西方饭店不管他人的事只为自己辩护,再到在警察面前停止徒劳的辩护,沉默寡言,最后是公然的撒谎。这同时是一个道德堕落的过程又是一个认识升华的过程。德拉玛什要看到的就是这个过程,生活孕育的恶之花已经在卡尔身上结果。回忆一下卡尔落水的过程,整个事件的那根线就更清楚了:首先是鲁滨松去西方饭店勾引卡尔,然后又大闹饭店,弄得卡尔被赶了出来,被迫坐上出租车跟他走;到了家门口,卡尔仍然存有幻想,企图挣脱他们的控制,德拉玛什就出面了,他把卡尔的幻想砸得粉碎,使他除了自愿投靠他们没有别的出路。一切都发生得好像是偶然的,其实在事情发生前结果早就决定了。神的光辉在冥冥之中照亮着这混乱黑暗的现实,德拉玛什在半空的黑屋子里操纵了卡尔命运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