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艺术的故乡《美国》文本分析之一(第8/12页)

地狱演习

发生在西方饭店的鲁滨松事件处处渗透着这样一种原则,这就是事实只存在于人对它的不同解释之中,最后的判决只看结果不看原因。在原则面前任何个人的辩解都是无能为力的,人犯下了罪就只能由他自己来承担,一切同情与理解在此处都要让位于职务,人首先被职务所规定,然后才是其他,这个其他实际上等于零。

外表如同冷酷的机器人,每天随随便便做出杀人判决的总管,其实是命运之神使者的真实面貌。他的一切标准都是超道德的,公正的,只不过这里的公正是一种地狱(或天堂)似的公正。这种公正不为卡尔所理解,女厨师长和特蕾泽却心领神会。依照这种标准,卡尔以离开岗位(由事实证明)和偷窃(由前面的事实推论)两项行为犯下了弥天大罪,必须受到严厉惩罚。如果总管不惩罚卡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在营私舞弊,是不称职的表现。当然总管也有小小的弱点,这就是他对女厨师长的爱,他从这爱出发对卡尔稍微减轻了处罚,而这一点又由门房的合作加以了弥补。在这个命运使者面前,卡尔无从为自己辩白,因为他所有的辩白都是从自己的“好心”出发,都是只涉及了事物发生的原因,而总管是藐视这一切的。总管要告诉卡尔的是犯下了罪就要受惩罚。依照他的逻辑推理,卡尔死路一条。在这里总管的模样透出了死神的阴森。作为热血男孩卡尔,又怎能不挣扎,不反抗呢?卡尔由恐惧驱使本能地进行反抗,反抗的结果当然并不是死,却是从死神手中逃脱。作为世俗人的卡尔,不可能像女厨师长和特蕾泽那样虽生犹死地过活,逃走流浪是唯一的出路。回过头来再看总管,可以看出不可动摇的原则里面也是有很多缺口的。总管并不是真的死神,只是一个扮演者,不然卡尔也就不会获得从原则的缺口拼死突破的机会了。至于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由于每天生活在死神的阴影中,因此对总管无比敬爱,绝对服从。在我们凡人看来她们的生活是不可理喻的,那样的生活不可能是活人的生活,只能是一种楷模,一种理想,一种大彻大悟的象征。卡尔既理解她们,又不理解她们,最后还是没有听从她们的安排,似乎是为生活所逼,又似乎是潜意识所使。命运的外表总是可怕的,面对它的卡尔不可能认出它来,就是认出了,也不可能有另外的做法,只因为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在世俗中做人。

对鲁滨松事件中的因果关系有两种解释。卡尔的解释与总管的解释正好相反,本来可以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因为双方所处的是命运与人的努力、原则与被执行者、上级与下级这样对立的位置,判断当然是由总管决定了。所有的人都处在职务中,于是所有的人都只能支持总管。卡尔处在被告位置,不论他说出什么话来,结论总是证明他自己有罪;人人都看得出这一点,只有卡尔看不出。所以女厨师长说,正义的事一定会有种特殊的外观,而卡尔的事不存在这种外观。女厨师长的逻辑就是总管的逻辑,这种逻辑与卡尔的世俗逻辑永远是势不两立的,他们双方谁都没有错。在这种不可改变的逻辑面前,特蕾泽绝望地看到了卡尔因犯规而失败,伤心地哭起来了。从感情上,她们两人都不相信卡尔是坏人;从理智上,她们必须相信卡尔做了坏事。处在这样无法调和的内心冲突中,女厨师长说了一番典型的自相矛盾的话。一方面,她绝对同意总管的判断,因为她通过多年的交往证实了总管是最为可靠的人,他的推理谁也不能辩驳;另一方面,她又仍然认为卡尔是个正派的孩子。她的内心下不了结论,只能在地狱中煎熬。最后她背着总管采取和稀泥的办法为卡尔提供了一条新的出路,从表面看似乎解决了矛盾,结果则是弄得自己和卡尔更痛苦。特蕾泽从抱希望到绝望,又一次失去了可以交流的同伴,她的痛苦也是无法言说的。在她看来,卡尔有罪和无罪是早经确定了的,重要的只是他能不能留下来。卡尔一点都不理解她,满脑子幼稚的正义感。他不知道,在西方饭店,只要有越轨举动便是有罪,他对特蕾泽误解自己,既心怀不满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