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二(第2/4页)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可弥漫在港口内的郁闷颤音却了无变化。从运河的驳船堆里解脱出来的大舢板,发出干枯的鼓动声驶离了港口。

由于渐显安逸和充盈的水面被染为红褐色,从停泊着的船上洒落下来的几抹灯影则变得浅淡起来。六点二十五分,公园的水银灯熄灭了。

“不冷吗?”

龙二数次问道。

“寒气都沁到牙根里去了。不过没问题。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吧。”

在多次问着“不冷吗”的同时,龙二也在心底无数次地叩问着自己——你真的要舍弃吗?将那大洋的感情、那非比寻常的颠簸不断赐予你的内心郁暗和陶醉心境;将那别离的壮烈;将那为流行歌曲而洒下的甘美泪水……将那种自己原本就是男人,却因与世隔绝而越发成长为男人的状况。

潜藏在厚实胸膛里的对死亡的向往。远方的荣耀和远方的死亡。所有的一切都在遥远的“彼方”。无论如何它们都在遥远的“彼方”。你要舍弃掉这一切吗?因为总是直接接触郁暗汹涌的波涛以及长空云际的崇高之光,自己的内心世界已经扭曲变形。所以自己时而郁闷压抑,时而昂扬奔放,进而无法辨认出最高雅的感情和最卑劣的感情。于是就把功过是非全部转嫁给了大海。你要舍弃掉如此令人快慰的自由吗?

另一方面,在此次远航的归途中,龙二也切肤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极度地厌恶起了航海生涯的凄惨和寂寞。他尝遍个中滋味,确信所有的滋味均已被自己品尝殆尽。看吧!哪里都不存在什么荣耀!无论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北半球也好,南半球也罢。即便在船员们憧憬的那颗星斗——南十字架的星空下!

——贮木场的复杂水面清晰可见。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鸡鸣,天空孕育出一种羞赧的色彩。但是,被烟雾包裹着的港内船身,反而在桅灯熄灭的同时,呈现出一隅虚虚幻境。天际赤红朦胧。横曳的云朵随风飘移,覆盖住了远方的海面。此时,两人身后公园的空间已经大面积地泛起鱼肚白,海塔的旋转探照灯也收回了自己的光束,只剩下忽亮忽灭、闪烁夺目的红绿两色在显示着它的所在。

由于寒冷至极,两人凭栏相拥,原地踏脚。比起裸露在外的脸部,寒气反倒自脚下汩汩升腾上来。

“快了吧?”

在突然喧嚣起来的小鸟的鸣啭声中,房子说道。因寒冷而憔悴的苍白面孔上,出门前仓促涂上的一点口红,现在显露出鲜艳的色彩。龙二觉得它很美。

不久,贮木场右侧高高的淡墨色天际上,便朦朦胧胧地透射出一片浅红色轮廓。俄顷间,太阳变成了一个显眼的食用红粉般的绯红色圆圈。不过,那光亮纤弱得尚可直视,宛若一轮红色的满月。

“好年头呀!你我二人能够像现在这样观看元旦早晨的日出!别的不说,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元旦早晨的日出啊!”

寒风使房子的这番话走了调。

如同站在冬季的甲板上顶着北风说话一般,龙二扯着嗓门毅然决然地喊道:

“嫁给我好吗!”

这句话被房子反问了一遍。她的反问令龙二焦躁不安起来,于是,不说为佳的话冲口而出。

“我在问你‘嫁给我好吗’!或许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船员,可我迄今为止在生活方面一直是很检点的。也许你要笑话我了,我还有两百万元的存款呢。过后让你看看存折吧。那是我的全部财产。不管你同意与否,这笔钱我可是全都要交给你的!”

这些朴实的话语超乎龙二想象地博得了高雅女人的心。房子喜极而泣。

龙二那忐忑不安的眼睛,已经不能直视辉煌渐增的太阳。汽笛声响彻云霄,汽车声在耳畔回荡,港口内的声响在渐渐苏醒后变得高昂不止。远方云雾叆叇,看不到地平线。太阳则开始把它的反射,犹如飘逸的赤红烟雾一般,洒向正下方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