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21/31页)

回顾这则离奇事件,阿尔玛毫无疑问地认为,物竞天择的理念是达尔文先想到的,却不仅仅是达尔文的理念。是的,有阿尔玛,却还有其他人。得知此事,阿尔玛无比惊讶。这在智慧上似乎完全不可能。然而,得知华莱士的存在,也带给她奇特的慰藉。知道德不孤必有邻,使她感觉温暖。她有个同侪。他们是默默无闻的惠特克与华莱士同志——尽管当然,华莱士并不知道他们是默默无闻的同志,因为她甚至比他更默默无闻。可阿尔玛却知道,她感觉他就在那儿——她这位神奇的心灵弟弟。如果她虔诚一些,她或许会为华莱士这事而感谢上帝,因为这一点点亲切感,帮助她优雅安然地——没有受怨恨、绝望或羞辱的折磨——走过围绕着达尔文及其改造世界的伟大理论而引发的骚动。

是的,达尔文将属于历史,然而,阿尔玛有华莱士。至少在目前,这已足以安慰自己。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过去了。荷兰平静无事,美国则因一场不可思议的战争而分裂。在那可怕的几年间,从家乡传来无止无尽、可怕的杀戮消息,使科学论述在阿尔玛心中占据较少的分量。普鲁登丝失去了她的大儿子,他是个军官,死在安提塔姆 。她的两个孙子甚至在上战场之前,就死于军营病。普鲁登丝一辈子为结束奴隶制而战,如今结束了,她的三个亲人却死于战争。“我先欢欣,而后悲伤,”她给阿尔玛写道,“从此,我继续悲伤。”阿尔玛再次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返回家乡——甚至主动提出——然而她妹妹鼓励她继续待在荷兰。“我们的国家此时对访客来说过于悲惨,”普鲁登丝说道,“待在世界比较平静的地方,我为那种平静祈祷。”

不知怎的,普鲁登丝在整个战争期间继续经营她的学校。她不仅坚持了下去,还在战争期间接收更多孩童。战争结束了,总统遭人暗杀。南北统一了,州际铁路完成了。阿尔玛心想,或许这将把美国缝合在一起——由粗韧钢铁编织而成的强大铁路。阿尔玛从远方审视,美国近来似乎迅猛成长。她庆幸自己不在那里。美国有如隔世,她认为她再也认不出它来,而它也认不出她来。她喜欢她身为荷兰人的生活,身为学者,身为范·迪文德家的一员。她阅读每一期科学期刊,也在许多期刊上发表论文。她和同事们边喝咖啡吃糕点,边进行热烈的讨论。每年夏天,霍特斯植物园都给她一个月的假,让她去欧洲各地搜集苔藓。她逐渐熟悉阿尔卑斯山,也爱上那里,她拄着手杖、带着搜集装备走过雄伟的山岭。她也逐渐认识德国蕨类密布的潮湿山林。

她逐渐成为一个十分心满意足的老太太。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了。在平静的阿姆斯特丹,阿尔玛走入她生命中的第八个十年,却仍全心投入她的工作。她发现登山已非易事,却仍继续照料她的苔藓洞穴,偶尔在霍特斯做关于苔藓学的演讲。她的视力下降,她担心她再也无法辨识苔藓。预料到这个悲哀的必然性,她练习在黑暗中处理苔藓,学着凭触摸辨识,逐渐变得相当熟练。(她无须永远观看苔藓,可她永远想认识苔藓。)幸运的是,她现在有个优秀的工作帮手。她最心爱的年轻表亲玛格丽特——被昵称为“蜜蜜”——对苔藓具有与生俱来的迷恋,不久即成为阿尔玛的门徒。女孩完成学业后,来到霍特斯和阿尔玛工作。由于蜜蜜的协助,阿尔玛得以完成她那部内容详尽、厚达两卷的《北欧苔藓》,也获得好评。这部著作附有精美插图,尽管作画者不是安布罗斯。

然而,没有人是安布罗斯。也没有人会是。阿尔玛看着达尔文更进一步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她不介意他的成就——他值得称颂,且能够自信地表现他自己。他致力于他的进化论,她也很高兴看到他那卓越与谨慎的高度融合。一八七一年,他发表了论述详尽的《人类的起源》——在书中,他终于将他的物竞天择论应用于人类。等了这么久,是明智的选择,阿尔玛想道。这时,该书的最终裁定(是的,我们是猿)几乎已成大局。在《物种起源》问世以来的十多年中,世人一直在提出并讨论“猿猴问题”——划了阵线,写了论文,提出了无穷无尽的反驳及论点……。就好像达尔文等着世人逐渐适应上帝或许不是用尘土创造人类这令人不安的想法,而后他才宣布这个冷静、有序、缜密的定论。阿尔玛又一次像其他人一样,仔细阅读此书,并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