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4/4页)
我不语,看着项真。项真与我对视了片刻,之后,眼神像一缕烟似的,飘向我身后的某一处。
项真说:
“在法庭上,我第一次见到杀死我父亲的那个人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了。那个人有一张很干净的脸,当他在法庭上跪下,哭着向我道歉的时候,我相信他是真诚的。”
“但一切都晚了。”
“是的。是有点晚了,我们失去的,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注视着项真,她把自己杯里的酒一干而尽。
项真说: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忏悔过,但是每当我想到一个生命就要逝去,我的心里就会感到难过。我觉得我应该怀着一颗悲悯之心。”
我用手指抚弄着酒杯。
“我们也只能希望,人人都能对他人怀有一颗悲悯之心了。”
我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来,晃了晃。冰块漂浮在酒液里,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当我一口喝下去的时候,一股清冽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说:
“我记得六年前,当我们带着杨震山去那个垃圾场挖掘尸体的时候,他的嘴角始终都露着微笑。我拼命忍了半天,才没有在他的脑袋上胡乱开上几枪。当时,我只希望我是行刑队的人,似乎只有那样,我才能把他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击个粉碎。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满足感一直在冷冰冰地伤害着我们每一个人。因此我想,我会很乐意在他身上或者在他脑袋上胡乱钻几个洞,而我的良心,却不会感到丝毫的罪恶。”
项真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我又说:
“直到今天,他嘴角的微笑都会时不时地闪现在我脑海里。”
“所以,现在我开始怀疑这一切了,怀疑我一直坚持的东西。”
“是因为昨天吗?当你突然把你脑海中的一个普通人形象,一个活生生的会跑、会跳、会微笑的人,和一个恐怖的凶杀现场联系在一起的缘故吗?”
项真的表情更加痛苦。过了半晌,她说:
“是的,我始终愿意心存善念。那种善念会让我在面对生活时充满快乐和希望。然而,当我亲眼看到了那些罪恶,而且那些罪恶是这样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当它们如同一幅画面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对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此冷漠,做出那样的行为!”
“人的心灵永远是个我们无法真正探索明白的世界。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果我不是警察,我会不会成为一个罪犯?我们总是希望透过现象去看本质,然而那很可能是个无法实现的奢望。我们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抑制不住的恶念,只不过,那要看是否有让它生根发芽的土壤。土壤不同,发展的方向就有可能完全不同。”
我们又干了一杯。项真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说过,即使他的器官救活了几条人命,也不足以抵偿他曾经犯下的罪恶?”
“是的。他的身体可以得到宽恕,死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宽恕了。但即便这样,他的灵魂也应该下地狱。并且在地狱里,他应该为他的恶念饱受煎熬。我认为,这才是你所说的悲悯之心。站在对立的另一面看待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不觉得,我们更应该对那些无辜者怀有一颗悲悯之心吗?”
项真有些无助地看着我,说:
“我采访过杨震山器官捐赠的受益者,他们都很感激他。”
“是吗?那他已经得到更好的宽恕了,而这本来是他不配得到的。我想,这样的话,他的身体终于可以登上天堂了。但我认为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杨震山没有被枪毙,他是否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和项真对望,在彼此的眼里,我们都看到了困惑,还有某种莫名的恐惧!
我想,我们都很明白,也许只有在天堂或者地狱里,我们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