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艺怎样写(第4/6页)
就是就事论事,以写鼓词什么的说吧:鼓词有辙,我们晓得吗?鼓词要上下句,分平仄,我们辨得清平仄吗?鼓词须能唱,我们晓得句子的音节吗?这些都是问题,都应当学习。对这些,我不预备多说什么,因为在本月七号的《人民日报》上有我的一篇小文可作参考。在这里,我的忠告是要学习,多学习,多多学习。你看,我们有那么多位文艺家,有谁创造过一篇相声?有谁写成了与《打渔杀家》一样好的一出京戏呢?这真难!我们不应知难而退,而须以热诚去冲破困难。把握住语言,把握住形式,是咱们今天必不可少的功夫。
以下,我们要说点关于大众文艺的内容方面的问题了。为使这讲话前后一致,我们还是从技巧上谈,谈谈我们应如何处理内容,而不谈什么是大众文艺应有的内容。
我想,我们最好先去听听评书。听过了评书,我们就晓得了他们说的故事是多么充实,我们写的多么枯窘。说书的艺人们的文化水准并不高,认字也有限,可是他们能尽情尽理的说故事,教听众们舍不得走开;再看我们呢,我们的文化水准比他们高,也能读能写,可是连一小段鼓词都写得那么瘦小枯干,像一条晒干了的小鱼。这里的原因,一来是艺人们生长在民间,我们却离开了大众;二来是艺人们会以极细腻生动的叙事证明一点道理,我们却急于说出那点道理,只喊了口号,而忘了编制好故事。这样,我们就输给了说书的艺人。
大概的说,说评书的有两派。一派是“给书听”的,一派是旁征博引的。前者是长江大河的往前说书,不扯闲话,打了《连环套》,再打《凤凰山》,一节比一节热闹,一节比一节惊奇。后者是《挑帘杀嫂》可以说半个月,《武松打虎》可以说五六天。前者是真有故事可讲,后者是真有东西可说。虽然在评书界里以老实说书的为正宗,可是在我们听来却不能不钦佩那能把《武松打虎》说了五六天的。表面上,他是信口开河;事实上,他却水到渠成,把什么小事都描写得逼真,体贴入微。他说武松喝酒,便把怎么喝,怎么猜拳,怎么说醉话,怎么东摇西摆的走路,都说得淋漓尽致。他要说武松怎么拿虱子,你便立刻觉得脊背上发痒。山东的二狗熊就更厉害了,他能专说武松,一说一两个月。他的方法是把他自己所想起来的事都教武松去作,编出多少多少小段子去唱。他唱武松走路,武松打狗,武松住店,武松看见的一切。他专凭想像去编歌唱,而他所想像到的正也是大众所要想像出来的。所以,他每到一处,学校即贴出布告,禁止学生出去,因为他的玩艺中有些不干净的地方。可是,布告虽然贴出,到晚间连校长带先生也出去听他了。真正好的大众文艺,在知识分子中也一样的吃得开。
这告诉了我们大众文艺必须有充实的内容,也教我们知道,民间的艺人是从大众中的生活中搜集材料,所以尽管说着武松而忽然岔到耪地上去,大家也还爱听,因为那说得有根有据,有滋有味。再看我们呢,我们往往是由朋友的口中,或新闻纸上的记载,得到一个小故事,便根据这故事去写一段短的小说,或鼓儿词。结果是,为了几十句便再也没的可说,只好多喊几句口号,充充数儿了。我们在这里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我们并没从大众的生活里去找资料,而偏要替大众写东西;第二,我们以为从友人口中或报纸上得到的资料虽然很短,却正好去写一段鼓词,因为鼓词有一百句左右便可成章啊。殊不知,在文艺创作里,为写一件事须知道十件事,为写一个人须认识许多人,才能左右逢源,笔下生花。若只见过一个茶盘,而想去写茶盘问题,便永远写不出。从多少多少经验中,用心的去组织,把它们炼成一小段文字,才能见出精彩。不错,鼓词可以写得很短,但句句言之有物,入情入理,就不是一点点资料所能支持住的了。我们为写一百行鼓词,须预备下写一万行的材料才好。文艺写作是由一大堆资料中取精去粕的事,不是好歹一齐收,熬一锅稀粥的事。你若以为大众只配吃稀粥,便是污辱了大众,而且你自己也不会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