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第7/27页)

方子衿快步向前走,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流泪。走到前面的路口,见大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正在那里抽着烟。韩大昌说,怎么不多说会儿?方子衿说,心里憋得慌。话音出口,才知道自己原来带着哭腔,便收住话头,不再往下说了。韩大昌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临时又改了口,指了指夜幕深处,说,我去那边抽袋烟。

她看着他向前走去的背影,看着他面前那隐隐约约的火光。她知道,他说要去抽袋烟,只不过一个不太高明的托词,或许自己和余珊瑶他们呆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站在老槐树下抽烟吧。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真的不需要语言。此时,她倒觉得眼泪一下子干了。这个世界,没有人同情或者怜悯眼泪,所以每一个人都想当强者。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是像胡之彦彭陵野那样在台上跳得欢的?还是像周昕若、余珊瑶、陆秋生这样被打入生活最底层的?抑或是像韩大昌虽然不顺,却倔犟地伸直了身子的?她是真的好迷惘好糊涂,人生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和余珊瑶这样一些人,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不怀疑那些红卫兵小将一腔热血,可胡之彦彭陵野这些人呢?他们革命他们造反,真的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目标?她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政治术语:机会主义者。不错,胡之彦和彭陵野都是机会主义者。靠这样一些机会主义者的革命,共产主义能实现吗?

她擦了一把脸,抬头看看天。天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微风带着寒意,在大地上滚动。或许要下雪了吧。她抬起腿,向不远处的那个身影走去。韩大昌没有回头,见她跟了上来,抬腿向前走。她说,可能要下第一场雪了。韩大昌说,是啊,这一年又过去了。方子衿突然想到了孔子站在川上所发的感叹,逝者如斯夫。逝去的是什么,迎来的又是什么?逝去的是岁月的沉重,迎来的,或许是更深的苦难?

韩大昌说,马上要过春节了,你没什么亲人,今年到农场来过春节吧。方子衿不语,她在想,如果能来这里过春节,自然是很好的。可是,这件事,会不会给自己以及韩大昌惹下麻烦?韩大昌说就这样说定了。她不好当面拒绝,只好说,到时候再看吧,还有两个多月呢。韩大昌说,到时候,我派车去接你。

方子衿根本没打算再去农场。既然天下没有一块净土,还是哪里都不去,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里比较好。可她没想到,形势越来越乱。整个县城,以两派造反组织实力最强,一派是彭陵野的灵工司,另一派是灵革联。大家打出的都是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造的都是资产阶级的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都想压倒对方,谁都寸步不让。两派造反组织都搞大游行,可两个游行队伍如果在街上相遇,谁都不肯退后半步,尤其是这些造反派落单的时候,常常会遭到对方的狙击。一时间,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人们说,他们手中是没有枪,如果有,肯定会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方子衿正忧虑的时候,彭陵野带着满身的酒气跨进了门。他的一双眼睛被酒精泡红了,变成了狼一样的眼睛,冒出的是淫光和凶光,走起路来,像跳着秧歌舞一般,左脚往右落,右脚向左落,双手恰好配合着摆动出节律。方子衿在家里洗衣服,看到他进来,立即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问他,你要做么事?彭陵野醉得已经无法将一个词连贯地说出,却还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说,做么事?问得好。这里是我的家,我回家。你说我回家做么事?当然是和老婆日屄。方子衿愤怒地说,谁是你老婆,我们已经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