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第19/27页)

这位副主任很快被拖走了,会议继续进行。可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倒下一个。一两百个被批斗对象,一个一个地斗根本没有时间,因此只是选择一些重点人物作批判发言。朱三经上台批判彭陵野。朱三经的发言彻底撕毁了方子衿对自己的信心。原来,彭陵野在和她结婚之前,就已经和几个女人谈恋爱,并且令其中两个女人堕胎。和她结婚之后,他还长期和一些女人保持着异常的关系,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批斗会结束,大游行开始。黑五类们已经站了几个小时,双腿早已经麻痹肿大,哪里还能行动?造反派早知道这些,特别安排每人两个执法人员,由这两个人架着他们拖着他们。游行队伍每走到一处都有人围观,那些人不知是真愤怒还是假愤怒,向他们扔石头吐口水。方子衿一个有洁癖的人,此刻却是满身满脸污浊的痰液。对于她来说,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意识深处只有唯一的存念,那就是彻底的绝望。从此以后,她和白长山之间,所有的纽带都断裂了。

日头白惨惨懒洋洋地终于隐没了,薄暮青纱般舒卷而来。执法队员已经精疲力竭,游行队伍却仍然豪情万丈。苦等苦盼的总指挥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万人大游行最后在只剩下几百人的时候,总算是散了。黑五类和执法人员站在路边等待前来装运他们的汽车。可以将牌子和帽子取下来了,可他们的手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根本抬不起来。最简单的方法是将头向下一低,高帽子肯定从头上滚落,再将头低一些,挂在颈上的牌子,也一定能卸下来。然而这样干,就是对这高帽子铁牌子的大不敬,说不准会被安上什么罪名。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能够找到生存的方法。手肿得没法抬起来,他们就用上了自己的嘴。这一整天,只有这张嘴是最闲的,既没有吃也没有喝还没有说,此时派上了用场。一个人将头低下来,另一个人用嘴咬住高帽子的顶尖,将这个人固定。再一个人用手解开系袢,用嘴的人将帽子叼下来。放好了帽子,又用嘴去叼牌子。此时,人得躬下身子,双手撑地,帮忙的人便用嘴伸到后颈去,叼住那根挂牌的绳子,将牌子从对方颈上取下来。

方子衿不想让别人帮忙。女人的牙劲没那么好,即使是男人,也会用嘴唇在对方的颈上蹭来蹭去。真是那样,她不如现在就死去。尽管双臂已经无法抬起,她还是艰难地抓住颈上的绳子,一点一点往头顶移。她没有先取下帽子,是因为她清楚,一旦用手去取了帽子,最后一点力气可能用尽,便再也没法取下牌子了。她低着头,将后颈的绳子移近头顶,牌子的重量全都压在帽子上,帽子便从她的头上滑下,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扁了。这一瞬间,拳头和脚掌铺天盖地而来。方子衿觉得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纸,执法人员只轻轻地一挥手,她便飘了起来,然后跌落在地上。非常奇怪,她竟然没有痛感,没有悲伤,甚至感觉不到击打。造反派大概感到她失去了痛感,便放弃用手脚,改用手中的三角皮带。方子衿自然知道,这东西抽打一次,便如同仲夏夜空的一道强烈闪电。她做好被闪电撕裂的心理准备,可说来也怪,那确实是闪电的感觉,却像是远处的闪电,影影绰绰的一道影子,轻描淡写地一闪而过。

汽车来了,黑五类们艰难地往车上爬。方子衿已经不可能自己爬起来了,造反派像扔麻袋一样,一个人抓住她的左手左脚,另一个人抓住她的右手右脚,提起来晃悠了几下,叫了声一二三,猛地向车厢上抛去,她的身子便开始从低处往高处飞翔。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真的要飞起来了。如果能飞起来,她愿意飞到白河去,最后看一眼白长山,然后就算是跌下来粉身碎骨,她也心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