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女人的名字,永远是弱者(第8/19页)

这是县郊的一小片民族居住区,杂居着土家族、汉族和苗族。她昨晚住的房子不知是不是彭陵野家的,反正是这里最好的一幢。女人带着她向山后走,绕过那道山梁,后面还有几间吊楼,她们走进了最好的一间。屋子里早已等着一帮女人,戴着青色的头饰,穿着鲜红的服装。她们起初唧唧喳喳不知说着什么,见方子衿等进来,立即缄了口,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她。方子衿从她们的目光中读到一些特别的信息,似乎是一种惊艳的感觉,也是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带她来的那个妇女向她们交代了几句,其他人立即散开,各自干活去了。有人拿出来一堆土家族妇女的衣服,放在方子衿面前。有人端来一盆水,拿来一盒粉。她很想说我不用这些东西,继而一想,算了,任由她们摆布。

女人让她坐在一张凳子上,拿过粉盒,往她脸上敷了一些粉,再拿起粉盒旁边的一根红线,在手指上不知怎么绕了一下,将线绕成一种剪形。方子衿很小时看大姑娘出嫁,见识过开脸,知道是用这种红线在脸上滚动,将脸上尤其是额上的汗毛拔掉。看看那只粉盒,再看看那根线。粉盒里的粉只有一半,原本应该是粉红色的,现在已经差不多完全白了,带点暗黑色,不知用过多少年了。那线应该是白线染红的,上面有一层厚厚的油腻,已经成了黑色,也不知是在多少女人脸上滚过的。见到这东西,她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伸手拦住女人。女人说,女人出嫁一定要开脸的,这是上辈留下的老规矩,要开走脸上的霉气,变成一个新人,带着运气进入夫家。如果不开脸,被夫家发现了,会被赶出门的。

开过脸,别的女人过来给她换衣服。那衣服红红绿绿的,看上去有点怪,也还算漂亮。可她毕竟不是土家族,穿上这衣服觉得别扭。既然已经决定了,她不再坚持,一切由着她们摆布。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又有人往她头上蒙了红盖头。所有人出去了,刚才的乱,也就静了下来,只留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她想,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却也算令人欣喜,总算是正正规规风风光光把自己嫁了一次。

她还没回过神来,便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跨进来。她见人家年纪大,主动打招呼,岂知那女人根本不理她,手里提着只小凳,进门后将凳子往屁股下面一塞,坐在她的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大哭起来。方子衿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哭,一下子傻了。这里哭声刚起,又有一个高龄女人搬着一张凳子进来。前一只脚刚跨进门,后一只尚没有完全进来,哭声便起。她一边哭一边将凳子摆下,坐下时,已经是泪眼婆娑。方子衿明白了,这是哭嫁。小时候陪着父母回家,曾见人家哭过。最初,她一点哭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觉得好玩好笑。可随着屋子里挤满了老老少少的女人,哭声此起彼伏,她想到父母的死,想到自己的爱情以及婚姻,不禁悲从中来,顿时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人家哭是假哭,将此当成是一次少有的娱乐。她哭是真哭,哭得昏天黑地,一双眼睛都肿了起来。

哭声持续着,后来又掺进了锣鼓家伙的声音,唢呐声呜里哇啦,鞭炮声噼噼啪啪。接着就有人上楼来了,闹闹哄哄的,说话的几乎全是女人,暧昧的笑声,像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般张扬,轻佻的语气,如同一只只翩飞的花蝴蝶。她们说的是土语,方子衿听不懂,却能感觉到那种狎昵的挑逗。一丝阴云从她的心头闪过,刚刚还明媚着的心空,有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彭陵野就在这种压迫之中走进来,将她背在肩上。她被红盖头蒙着,看不见他,却能从他身上闻到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浓浓的,是她所熟悉的男人的气味,是久违的父亲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