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6/15页)

我的聪明的父亲,他对孩子的教育竟然是这样的。

1955年的中秋节,父亲恰住园中,那晚他携了我与三哥三嫂同去景福阁观月。

景福阁原名昙花阁,位于万寿山脊东端,乃听雨赏月的绝佳之地,最受乾隆喜爱。后来,西太后重修改建成厅堂,赐名景福阁。中秋那晚,年少的我,无赏月雅致,而为三嫂所带糕饼吸引,一门心思只在吃上。

父亲见状对三嫂说:“我花甲之年才得此女,自然怜爱有加,虽他日为鸡为凤不可预期,然姿禀尚不愚笨,今放逐园中,如野马笼头,驯致为难,实出无奈,还盼鲍贞耳提面命,严加教训,否则恐终成猪犬。”

三嫂说:“小丫丫才六岁,正是混沌未开之时,为人一世,快活也就是这几年罢了,何苦拗她。”

当时我口啃糕饼,偎依在父亲怀抱,举目望月,银白一片。居月光与亲情的维护之中,此情此景竟令我这顽劣小儿也深深地感动了。以后读了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更觉那逝去光阴的可贵,以致每每见月,便想起景福阁,那美妙绝伦的景致还当存在,而那恬静温馨的亲情却是再不会有了。

那夜的月似乎给了我某种启示,父亲第二日要返回,说是要去河北彭城。我从内心突然生出难以割舍的依恋,这种依恋的深重绝超出了一个六岁孩子的经历。那天,我执意要跟父亲同归,任谁怎么劝也不听。我死死地拽住父亲的衣襟,整整五个小时没有松开,这使本应吃过中午饭就离开的父亲彳直拖到了晚上。我那反常的举动使大人们无措,他们不知我那天是怎么了,为什么那么不听话,咧着嘴肆无忌惮地哭。

三哥说:“今儿这孩子是邪了。”

那晚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父亲答应领我回家。

我和父亲手拉着手向颐和园的东门走去,东天的月亮又圆又亮,照着我和我的父亲以及我们身后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那晚父亲穿着深灰色的春绸长袍,白色的胡子在胸前飘着,一手抡着他的藤拐杖,一手拉着我,一老一小的影子映在回家的路上。我把父亲攥得紧紧的,我心里真怕他突然变卦,又把我送回园子里去,尽管我当时仍止不住那一下下的抽泣,但还是带有讨好性质地跟他说了不少笑话。我想让他因为我的存在而愉快,而幸福,而不感到我的多余。

回到家,母亲的惊奇是可想而知的。小妹妹在发烧,老七叶广宏又逃了学,他把书包藏在了警察楼子里,自己跑得不见了踪影。警察按着本子上的地址找到学校,又找到家里,我们到家的时候,那个肇事者还没有回来。到半夜,七哥才回家,一问说是到动物园看猴去了,没钱坐车,是从西郊走着回来的。

母亲一个晚上都在抹眼泪,那个叫广荃的妹妹在床上不停地哼哼,她不闹,她很乖也很懂事,睁着一双大眼睛恐惧地看着训斥儿子的父亲……

这就是家,这就是生活,从这我也隐隐感到了家里为什么总是希望我住在颐和园的缘由。我在这个家里只能添乱,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二天父亲就去彭城了。

我和母亲把他送到大门外,母亲怀里抱着软弱得抬不起脑袋的妹妹,小妹妹伸出小手跟父亲再见。

父亲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回去吧。”

我和母亲都没有动。我无法揣度父亲当时的心情,他是个事业型的人,对于离别,对于亲情似乎并不在意,那一句轻轻的“回去吧”便是告别,与妻儿的告别。

当时我鬼使神差地追上了父亲,接过了他背上的小包袱,我说我要送他一程,送他上车。我背着行李将父亲送到北新桥,送上了开往前门火车站的有轨电车。没有经验的我竟然跟着父亲上了车才将包袱交给他,车要幵了,父亲把着车门拨开众人大声说:“让我的孩子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