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3/15页)
这些通连天地、混乱古今的遐想,借助这美丽的山水而生,我相信,它们在我以后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在我创作以御医为题材的小说《黄连厚朴》,以皇亲、王爷为题材的《瘦尽灯花又一宵》以及以家族文化为背景的小说《本是同根生》和《祖坟》等作品中,很难说没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上海文学》的编辑在评论这些作品时说:“她的小说里,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一种对世事人生的茫然和感动,那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个人气质。”
我想这茫然和感动大概就是来自这山与水吧。
有一回在西堤,我看见有一对情人掉到湖里,男的淹死了,浑身青紫地被抬到东门口的门诊部,用席盖了,搁在墙根。跟他一块儿来的女的坐在台阶上哭,本来逛颐和园是件很髙兴的事,却死了一个,那一个怎么能不悲伤呢。我看那个女的哭,也在一边陪着她哭,因为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让人伤心的、很想不通的事情。看热闹的人很多,人们多把我当成了死者的家属,劝那个女的说:“你不要哭了,你也要为你身边的孩子想想。”也有的人说:“唔,孩子还这么小,爹就淹死了,真惨。”我想,那个女的虽然没说什么,心里一定对旁边我这个陪哭的感到莫名其妙。我哭着想,我们家的人怎么就不怕我被淹死呢?假如席底下躺着的不是那个男的而是我,我三哥该如何向父亲交代?于是我就很希望我也能死一回。不为别的,就为让他们也为我好好哭一回,省得我在家里老像被人忘掉一'样。
我的生活单调又无聊,西苑有机场,飞机每每到了这里巳经趋于降落,飞得很低很低了。从我头顶飞过的飞机,不但机翼上的号码看得一清二楚,有时连里面的驾驶员也能看得见。只要外面飞机一响,哪怕正在吃饭,我也要把碗推开,飞快跑出屋门,向每一架路过的飞机热情挥手致意。现在想想实在的没意思,但有一段时间它竟成了我的生活全部。我每天都在焦躁地等待着飞机的到来,来一架,我在“大前门”的香烟盒上记一架,天长日久,记了好几张烟纸,都是飞机的号码。以我的文化水平,能认识的也就是那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可笑的是,我在记录一架机和一架机的号码时没有断开意识,所以记到最后,竟是满篇的、毫无头绪的1234567890数字,分不清谁是谁。
这大概与那次陪哭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戏台所在的德和园今日巳经成为园中的重要游点,据云需另购门票才能进人,彼时它是去后山和通向排云殿的通道,一度它是我的娱乐场。有时园子里晚上给职工放电影,幕布就挂在慈禧看戏的颐乐殿前,观众则坐在大戏台上看。这种情景大概是老佛爷当年万万想不到的。记忆中的大戏台远没有现在这般鲜丽辉煌,更没有这么多熙熙攘攘的游客,那时的人似乎很少。颐乐殿西面有门,有时我从后山转进殿里,在西太后听戏的南炕前向大戏台遥遥地望,繁华歇,风云灭,昔日的热闹早已无迹可寻,惟有太阳晃晃地照着,除了看到大玻璃上自己的影像外再也看不出其他。于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耳朵又聋,眼神儿又不济的老太太坐在这儿能把《打渔杀家》看出什么味道来。
大戏台上的青石条和起伏不平的木板台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除此之外就是薄暮时分喧闹嘈杂的燕子了。“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傍晚,游人都出园了,大戏台前只剩下了我和那些燕子时,双方便都显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活跃。燕子们这时就故意撩逗我,从我耳畔嚓地飞过,掠起一阵风一它们不怕我这个小人儿。我自然也按捺不住表现的欲望,跑上台去,对着那空旷的院落,对着那些黄黄的琉璃瓦,对着琉璃后头的“慈禧”,表演我的《打渔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