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2/16页)
其实顺福烧窑也是后来的事,再早他当过瞥察,当然是旧社会的警察,腰里别着枪,打着綁腿,挺神气。他的局子在东城,离我们家不远,老进出我们家。父亲不欢迎他,嫌他的打扮扎眼,母亲却喜欢他,说他憨厚老实。他就管我母亲叫表姑。父亲不髙兴了,说一个看坟的侄子,终归是下人,怎能跟金家攀亲。母亲就劝父亲不必那么较真儿,说有个穿警服的进出金家,也给金家拔壮了,三教九流都维着,不会有坏处。
顺福当警察那会儿,跟老二舜傅和老四舜镗关系很好。舜铸是个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很上劲的青年,也是个崇尚洋派儿的人,不似下边几个兄弟,老穿着长衫,走道低着头。他是要穿西服扎领带的,白衬衣每天换,还要用米汤浆,以达到今日的确良的效果。他能容忍顺福是因了顺福那支枪,顺福一来,他便要了那枪去,骑在房脊上瞄家雀儿。穿西服的金家二爷在髙房上舞弄手枪,四处比划,街坊四邻都害怕,怕那没准头的枪关照到自己,所以只要老二一上房,各院大人就悄默声儿地把孩子拢到山墙后头藏了,以防不测。
后来顺福的警察差事丢了,薪水没了,就回家烧碗了,以现在话说是受了开除公职的处分。究其原因,据说是受了别人所累,而且是属那种没吃着鱼还沾了一身腥的瞎掰,开除的处分于他实在是太冤枉了。每回跟老七去买碗我都为顺福那穷苦的生活而揪心。不大的土屋里除了一摞摞的大糙碗以外连条像样的被子也没有,一帮孩子,小猪崽一样缩在一堆破絮里面,见我和舜铨来了,越发往里钻得深,只露着几双眼睛怯怯地随着我们转,任人怎么喊也不出来,据说都是光屁溜儿,没穿裤子。顺大奶奶人虽穷但却胖,虚胖,老喘,脸肿得没了人形,见着我们就淌眼泪。她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是我母亲的,那些衣裳穿在我母亲身上还是件衣裳,到了顺大奶奶身上却怎的都走了样儿,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了。我和舜铨说是去买碗,不如说是去送钱送东西,最让我看不惯的是顺福接受钱物时那份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卑微之相。他捧着那些东西,将金家的人一个个问遍,包括男猫黄儿和胖狗阿利,提及最多的是我的母亲……问三大大好,替我跟坠儿他妈给三大大请安,盼三大大硬硬朗朗的……这时,顺福巳不再管我的母亲叫什么表姑了,他很知道形势的变化。问遍的金家人中顺福惟独不提老二舜馎、老三舜錤和老四舜镗,那三位爷的不睦,似乎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临走,我必定要传达母亲的嘱咐,让顺福来家吃春饼。母亲别的饭做不了,惟有烙春饼那是无人能比的,烫面加香油恪成双合,配以甜面酱和葱丝儿,卷熟菜酱肘子、小肚、摊黄菜、炒黄花粉、炒菠菜、炝豆芽等等。只那豆芽讲究便很多,必须用桶菜第二层的“二菜”或盆泡的豆芽,其余掐头去尾的老豆芽是决不能上桌的。吃时将各式菜用双合饼卷成卷儿,吹喇机般,咬起来不散不流,才算会吃的。这饼是金家哥儿几个和顺福最爱吃的。每逢哥儿几个和顺福一聚齐,就得让我母亲烙春饼。听到我母亲请吃春饼的邀请,顺福一连声地答应着,被烟熏得烂红的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说真难为三大大还记着他爱吃春饼的事儿。但实际上,烧碗的顺福是一次也没上金家来过的,更没吃过什么春饼,尽管我的母亲一次次邀请他。
回到家我常跟老四舜镗谈到去买碗的情景,老四说甭提东坝河那个顺福了,他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我不明白顺福怎么是黄鼠狼,又去问舜铨。舜铨说老四又进戏了,清末俞派名剧《金钱豹》里,红梅山前铁板桥下有只修炼千年的豹子,见到美佳人后魂魄乱飞,方寸大乱,立誓非她不娶,让军师去说媒。军师先期纳采时自我介绍是五百年前黄鼠狼,想必舜镗指的就是这个了。我说既然顺福是五百年前黄鼠狼,那么谁又是铁板桥下的金钱豹呢?舜铨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