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波斯瓶中人(第3/7页)

“难道……”玄奘难以置信,“被莫贺咄带走的这几个月,你就一直躲在瓶子里?”

“何止这几个月?”阿术的笑容里满是凄苦,“师父,我比您的年龄还要大,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在我八岁那年,就被父亲放进瓶中,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

玄奘被这一连串的消息震惊,他上下打量着阿术:“你……你三十八岁了?难道你是……侏儒?”

“原本不是侏儒。”阿术打量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喃喃道,“可是,为了能够藏身瓶中,父亲用药物把我变成了侏儒。”

玄奘恍然大悟,自从在莫贺延碛接触到阿术,他就觉得这孩子过于成熟,不但对西域的风土人情、政治军事、各国语言无所不知,连人情世故都那么精通。当时他只以为是粟特人从小把孩子当成生意人培养,才会如此,现在才明白,人家已经三十八岁了。

“那你父亲是……”玄奘小心翼翼地问,“上一代的瓶中人?”

“不,”阿术慢慢地道,“他是这一代的波斯皇帝,库斯鲁二世。”

“什么?”玄奘目瞪口呆。

“师父,”阿术笑了笑,眼泪慢慢涌了出来,“四十年前,我的父王,库斯鲁二世弑杀了他的父亲霍尔莫兹徳四世,当上了波斯的万王之王。他之所以敢于政变,是因为瓶中人背叛了霍尔莫兹徳四世,投靠了他。萨珊波斯四百年,有无数次这样的例子,皇帝不曾死在外族人的手中,而是因为大卫王瓶的背叛,被自己的儿子所杀。所以,我的父亲当上皇帝以后,就在他的儿子里选定瓶中人。我是父亲的第六个儿子,是波斯的王子。那一年,我才两岁,被父亲选定,对外宣称我夭折,然后开始秘密训练我瑜伽术,让我变成了侏儒。”

“他怎能如此残忍?”玄奘怒不可遏。

“残忍吗?”阿术坐在台阶上,遥望着面前的虚空,“两岁之前,我并没有记忆。也就是说,我与生俱来就接受这种训练,以为人生下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就该把堂堂四尺之躯缩成一个肉球,就该赤身裸体躲藏在狭小的瓶子里,就该几个月不吃不喝,也不呼吸。我根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从来没有见过绿树、青草、房屋和为生活所忙碌的人群。那些年,我渴望只见到一样东西,阳光。因为我记忆中一直残留着一个画面,赤身裸体在阳光下奔跑,暖洋洋的太阳照耀着我的身体,它不像铜瓶那样冷,它那样温暖、那样自由,它让我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能蒸发掉我身上的汗水,让我浑身清爽。后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向我承诺,等他许完三个愿望,就让我获得自由,生活在波斯的阳光下。”

“师父,”阿术咧咧嘴,“父亲为我的降生等待了两年,我却为阳光和自由等待了三十年。我把您刚才念的话作为唤醒我的咒语,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父亲,他的承诺,我在等着。”

“阿术。”玄奘握着他的手,失声痛哭。

阿术也哭了,他搂着玄奘的脖子号啕大哭,似乎要把这一生的悲惨、凄凉、痛苦与悲哀发泄在这一场痛哭中。

玄奘今年三十岁,几乎有二十年都是在行走中度过,他见过一个帝国崩溃的末世景象,见过人类因贪婪和欲望引发的灾祸,甚至在泥犁狱中见过那些被崔珏掳来的无辜者,被绑在齿轮上拔舌剥皮的惨状。但从未有一事,能像现在这样带给他这么大的冲击。一位波斯王子,自幼被药物改造成侏儒,塞在两尺高的瓶子里度过三十年!仅仅想一想,都觉得寒毛直竖,心胆收缩。

“我一直在王瓶内等待着父亲的第三个愿望,可父亲却再也没有许愿。”阿术呆呆地回忆着,“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历代波斯皇帝从来不曾许下第三个愿望,我的等待注定是一场空,我注定会在王瓶内度过一生。直到前几年,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与突厥人苟合,东西夹攻,萨珊波斯面临亡国之祸,连父亲最爱的海尔旺行宫都被烧掉了。于是父亲终于来见我了,说他将要履行承诺,等我完成他的最后一个心愿,就让我获得自由。我问他最后一个心愿是什么,他说,他将把我和大卫王瓶送到万里之外的大唐,送给李世民皇帝。然后,让我蛊惑李世民出兵西突厥,这样他就能一心一意对付希拉克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