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远见和谬误(第2/3页)

“那十二郎你觉得我们卢氏子弟就这样下去便行了?”老者问道。

“叔伯!”卢十二答道:“吾宗之祖子干公(卢植)起家显名于汉末,传承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其间比吾姓显赫的大有人在,而传至今日,可与卢氏并称的也不过只有崔、王、赵、李寥寥数家罢了。究其原因,吾宗深固根本,而不求一时之荣华,长安洛阳之三公固好,不如州郡之别驾从事,这才是吾家传承四百余年的要诀!”

听到这里,老者也不禁颔首,捻须叹息。卢十二郎说的那句“长安洛阳之三公固好,不如州郡之别驾从事”说透了我国从东汉到中唐时期这段时间的政治逻辑。西汉建立以来,随着战国末期、秦汉时期的以来的血统贵族的衰落,以掌握经学学术为条件、世代出仕官职的新贵族逐渐走上了历史舞台,这就是魏晋士族的前身,比如清河崔氏、范阳卢氏、汝南袁氏等。

这些新贵族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极其看重郡望,因为汉代主要采取征辟制度选拔官员,不管你官做到什么级别,你的后代要走入仕途,都离不开家乡所在地的官员的举荐征辟。为了确保权力能在家族内部不断传承下去,哪怕你在洛阳当三公,也不能放弃对故乡的郡守的控制。而当时的地方政治制度更强化了这一点,两汉魏晋的地方官制里,除去太守、州牧这些长官是由中央任命,其他的属官基本是由太守州牧等自己任命的,向中央报备一声就可以了。由于太守州牧一般都是从外地调来的,为了确保行政效率,通常都会选择州县内的郡望子弟出任,别驾、从事就是这种属官。

由于太守和州牧来了又走,几年一任,又在当地没有宗族,所以实际的权力往往是在以从事、别驾为代表的属官手中。两汉灭亡之后,王朝更迭如灯笼,变幻无常,这就更加剧了地方强宗大族为的力量。以北魏为例,由于其建立者是鲜卑贵族,所以他们占领河北之后,通常让鲜卑贵族出任州郡刺史太守,而州郡的从事别驾就是河北当地士族,比如范阳的一般就是卢氏,清河就是崔氏。这样就同时确保了北魏国家和汉人士族高门的利益,而后来崔浩一下子任命冀、定、相、幽、并五州士人,直接出任郡守,这就等于直接抢了鲜卑贵族的饭碗,自然下场悲惨。

因此在像卢十二郎这种士族子弟看来,刚刚建国不过半个世纪左右的唐朝不过是又一个北魏罢了,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经历过石赵、慕容鲜卑、前秦符、北魏拓跋、北齐高、北周宇文、隋杨的河北士族们自然不会对大唐李氏有什么神圣感和忠诚感。在他们看来,既然李家天子不把我们当回事,那我们也没必要上赶着去长安当狗,反正自古没有不灭的王朝,长存的只有姓氏宗族的传承。过不了多久,长安天子就自然就会有人取而代之。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确保自己对河北这片土地的控制,谁当州郡官不要紧,只要下面的属官都是他们的,卢氏自然就能长盛不衰。

从一个后世者的眼光来看,卢十二的看法是错误的,也是正确的。错误的是唐王朝并没有像石赵、慕容鲜卑、前秦符、北魏拓跋、北齐高、北周宇文、隋杨这些短命王朝那样迅速灭亡,而是存在了近三百年,在这三百年时间里,像清河崔、范阳卢这些历史悠久的士族子弟们必须在故乡和洛阳——长安这对政治轴心之间做出选择。

如果留在故乡,虽然能保持对宗族和田产的控制,但也意味着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唐代特有的科举制度下,如果一个士子不能长期在以长安洛阳为轴心的核心地带活动,他能够获得仕途上的发展概率是很低的;而如果你选择了去长安、洛阳一带发展,随着仕途的持续,用不了两代人就会和故乡的宗族庄园失去过往的紧密联系,从州郡士族变成完全依附于封建国家的官僚贵族。这也是唐末黄巢起义军杀进长安之后,许多传承数百年的士族就此中衰,而不能像汉末、魏晋南北朝的先祖们一样率领宗族部曲坚壁自守,甚至迫使新的中央政权承认他们的政治经济特权。从这个角度上看,卢十二又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