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第9/12页)

沈约喃喃:“这么说,你今年只有十六岁,幸好……”

那些噩梦般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当然”,谢脁神采明亮地对他说,“我刚过完生辰,许了个愿望,希望我们的新诗越来越好,未来可以将名字并排写在史书上。”

沈约沉默了许久,直到谢脁抬起手指戳了戳他,坠落了一点苍白滢滢的水光:“郎君呀,你怎么哭了。”

沈约抓住了他的手,看着眼前这个隔世相逢又如此年少的友人,万人如海中的惊鸿一面,尚是未谙世事风霜的贵公子,心中一时悲,一时喜,竟是说不出话。

也许是因为谢脁遭罪冤杀,屈死狱中,离开得太早,所以留在他记忆中、留在史册里的形象,永远是风华如故的少年。

大抵这便是英年早逝者唯一的一个好处。

他这一生苍凉如雪,过于惊艳又过于短暂。

「脁」就是月兆,明月之征,朔月之日月亮出现在西方,便是「脁」。

「玄晖」也是月,是寒宵深彻,冷月独照寂寥庭院的一缕皎洁光晖。

所以谢脁,他就是谢家最干净明彻的小月亮,千百年来一直朗照在世人心上。

他会写最秀丽的诗文,记录最美好的山水,更有着冠绝南朝三百年的才华。

世人这么说他,“江南家家窗,何处无远岫。唯有谢玄晖,眼中揖其秀。”

江南山水无数,都千篇一律,唯独经他清澈的明眸一看,写入了温情脉脉的诗歌,才被赋予了独一无二的灵魂。

这寂寞如斯的万古人世,曾来过一个才气纵横的绝代灵秀之人,谢脁走了之后,似乎将天地之间所有明丽的风景也给带走了。

他总是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眷恋着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但世情却对他何其残忍,刀刀见血,将明月拉下凡尘、坠入深渊,又毫不容情地践作尘泥。

南朝帝王频繁更迭,变更如走马,也让世道变得扭曲而疯狂。

如此短暂的一生,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般苦难俨然是占全了。

幼岁父丧,而后亡国,又遇亲族覆灭,流离辗转。

终于自请逃离中枢,避居宣城,能够喘一口气,又有岳父起兵犯阙,逼迫他做出选择,因不愿作乱选择了告发,岳父满族夷灭,自己也从此与至亲反目成仇,频频遭其刺杀。

最后仍旧不能保全,幽囚下狱许久,凄凉而终。

沈约在他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每一次转折点,都陪着他一起走过。

但那时他还不是梁朝宰相,自身尚且飘零辗转,朝不保夕,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相伴,给出一星半缕的慰藉而已。

我站在永夜之中,捧出一点心头血,燃作萤烛之光,妄图以此来照亮你。

谢脁是一个天才型选手,一生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集中在西邸、宣城的短短数年,如流星迸溅般璀璨。

眼前有山水,身旁有沈约。

到后来,他经历得越多,便越沉默,像是心上的光和热都被世道冰冻成了一捧冷灰,便不怎么写诗了。

生命最后的一年多岁月,他什么作品都没有写,只是在死前寄给了沈约一篇赋,《酬德赋》。

苦清颜之倏忽,吝欢赏之多违。

排重关而休告,知南馆之有依……

他的一生便是在这样的“倏忽”、“多违”之间悄然逝去。

沈约一恨世道不公,慧极成殇,二恨己身微弱,无力挽救,三恨天地杳茫,阴阳异界,魂魄不可追。

于是在往后余生的岁月里,谢玄晖这三个字,成为沈约每一念起、思之便伤的名字。

他为谢脁写悼文诗,为他整理了文集,从那些遗留下的字句中想象着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怎样零落地走完了这一生,也告诉所遇见的每一个人,谢脁是“二百年间无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