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3/4页)
方树人骇然回过头,压低了声音:“顾北武你疯了?!”
顾北武看着她,眉头跳了两下:“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就是疯了?”
“你这简直是反革命!你——!”方树人手脚冰凉。
顾北武眯起眼:“我哥认识一个苏州姑娘,你姆妈也认识,她是北大的高材生,因为说了一句觉得组织性和良心在矛盾着,成了反革命,在龙华被枪毙了。她爸爸跟着她自杀,她妈妈疯了。”他默然了几秒,声音哑了哑:“上个月我们在外滩找到她妈妈——的尸体,也是自杀的。”
方树人嘴唇张了张,没有言语。
“还有个女同志,因为批评领袖,认为不应该搞个人崇拜,坐了六年牢,被折磨疯了,上个月被公开判处死刑。”顾北武看着她,握紧了双拳:“你说到底是谁疯了?我常常痛苦于自己无法忽视这些事情,也烦恼自己为什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那样就不会痛苦,可我更羞愧的是她们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我却只敢苟活着。”
方树人不寒而栗,她摇了摇头:“这些跟我都没关系——我只想得到眼前的事,只顾得上我自己和我姆妈。其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她迅速往门外走去,跨过门槛时回过头来:“你放心,我不会举报你的。但是——请你以后也不要再跟我联系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万春街,几乎是用跑的速度逃离的,太阳那么大,她依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仿佛掉进了冰水里。
顾北武淡淡地看着门外的阳光,阳光依然灿烂,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也许的确是他疯了。
——
过了大半年后,任何人都再也顾不上这些小情小爱,对于每一个中国人,七六年都是泪水滂沱的一年,万春街也不例外。年初总理逝世,举国上下悲痛欲绝。顾北武三月份去了南京,四月份去了北京,参加了两场汹涌的悼念活动,所幸没有被捕,直到五月份才回到万春街,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精神却很兴奋,跟打了鸡血似的。顾阿婆这个亲妈都差点没认出他来。斯江哭成了小泪人,抱着他要他别再走了。
然而七月委员长逝世,跟着发生了唐山大地震。顾北武给云南和新疆打完电话,背上两万块钱召集了七八个朋友,买了三卡车的罐头、水、饼干,带着革委会和警备区的介绍信,奔赴唐山。他在唐山待了一个月后,伟大领袖逝世。顾北武又辗转去了北京,等他再回到上海时,“□□”已经开始被全国人民揭批。
经历了这一年风雨的顾北武,虽然变回了真正的无产阶级,却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他在南京,在北京都毫无畏惧地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做好了入狱的准备,却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和他有一样想法呐喊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几个,不是几十个,而是几百个,成千上万。他永远不能忘怀百万人共同悼念总理的那几天,他们宣誓、默哀、演讲、朗诵、抄诗、献花圈,他们一起悲痛一起愤怒一起反抗。从那天起,他对人心,对未来又有了信心。
年底,顾北武拎着栗子蛋糕去禹谷邨,想再和方树人谈谈,方家开门的却是一个浓眉大眼朝气蓬勃的年轻军人。
方树人经街道居委主任介绍,和警备区司令部通信处的优秀战士唐思成喜结连理,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军嫂,年后还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顾北武走到静安公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失礼了,那只栗子蛋糕竟然还在手里。他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拆开蛋糕,挖了一大块塞入嘴里,浓郁的栗子香味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依恋的旖旎。斯江最爱的旋转木马叮铃铃响铃了,孩童们欢笑着冲进去,占领一匹匹漂亮的大马或小马,随后木马带着孩子们一高一低地旋转起来。有两个年轻的父母站在木马边上,低头和孩子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