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3/4页)
“变成孤儿那天,他带我去镇上花钱洗了个澡,理了头发。一边给我搓泥,一边笑话我说,小子,看样子是没受过什么苦啊,细皮嫩肉跟个姑娘似的。”
“他说,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干重活儿的料,还是好好读书吧,将来飞出大山,回你们城里去。”
“后来他把我带回这山上,说屋子虽然破了点,但好歹是个家。我人小,多一个不多,以后就跟着他。他人穷,养不了多好,但指定饿不死。”
他给他煮面,教他做糌粑,煮酥油茶。
他带他放牛,教他骑马。
他手把手教他写字,虽然没过两年就察觉出这小子是个天才,他很快就束手无策,可那些过往,那些启蒙,无一不是时序成长历程里最牢固的起点。
术业有专攻,旺叔语文水平没多好,在这山里勉强够用,教时序的古诗词都是最基础的——
喝酒时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时序就得答出“欲饮琵琶马上催”。
答出来了,奖励一口酒,看他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爷俩一起哈哈大笑。
吃饺子时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旺叔边笑边举起手里不成型的丑饺子,说小子,有得吃就别嫌弃,咱藏族人不兴吃这个,要不是为了民族大团结,哼哼,谁费这劲儿给你做花活儿呢?
包汤圆时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端午节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那个男人当了一辈子校长,打了一辈子光棍,不是没有过心上人,可这山里好像哪哪都缺人,他没能结婚,把自己奉献给了大山。
他没有孩子,可屁股后头跟了一大群孩子,个个都叫他旺叔。
他穷苦,窘迫,不懂为官,不曾揽权,可这一路上,是他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
时序的话被风吹散,显得语焉不详。“醒不来也好,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能清醒着容忍自己变成这样?”
风太大了,吹得人眼睛疼。
“祝今夏。”
“嗯?”
“昨晚你不是问我,札姆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吗?”
“嗯。”
“她停学的原因,和我从北京回来的原因一样——旺叔的病情发展太快,医生说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起初是一天糊涂一会儿,后来很快就没多少清醒的时候,现在如你所见,一天也醒不了一次。
“我咨询过北京的专家,可一来医生反馈,现有的医疗水平没法治愈阿兹海默,二来老头子倔,不管是醒着还是不清醒时,都坚持要留在山里。
“所以,赶在他完全不记得任何事之前,我们都回来了。”
在这群小孩的生命停摆时,是旺叔拨动指针,推动着他们继续前行。而今,在他所剩无几的残缺人生里,他们也给自己的人生按下暂停键,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离开了北京。
离开了地科院。
离开了前途无量,也离开了风光无限。
他们静默良久,谁也没说话,只剩风在吹。
最后祝今夏问:“大好前程,就这么放弃了吗?”
时序说:“人总要有所抉择。”
“你选旺叔?”
“我选旺叔。”
“万一回不去了呢?”
他笑,“三十来岁的人,停摆两年就没法东山再起,算个屁的天才。”
她也笑了,说“时序,我发现我还是更适应你这狂得无法无天无边无际的样子”。
“狂是狂,也有心理准备没法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