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江陵雪(1)(第2/3页)
金丝鞭一下一下落下来。元稹玉冠碎裂,感觉头脸发木,眼前一片猩红。是血的颜色。
薛涛早远了,二十年寒窗远了,傲气,尊严,理想……都远了,元氏旧宅中那幅金屑暗淡的画飘过来,看着后魏昭成皇帝十四代孙,在这里被阉人鞭打。
“阉人竖子!”元稹咬牙怒骂,拼命挣扎,换来更重的一鞭。
仇士良看够了,也不想闹得太大,才道:“行了,丢出去。”
元稹蜷在别厅榻上,周围一片死寂。
仇士良也并未宿在那间上厅,而是连夜赶往长安去了。
夜很长,但天依旧亮了。上厅空****的,满地狼藉。散落的诗笺上的血滴干了,变成黯淡的铁锈红。一个书僮收拾着,频频举袖拭泪。
元稹无面无目,枯坐窗前。他在等,等天子给他一个交代,或一个安慰。
这次很快,朝廷的诏书送达了驿站。
诏书中说,御史元稹不当擅自拘押河南尹房式,故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对仇士良的事,只字未提。
诏书铺在案上,元稹努力回想延英殿中那个面如冠玉、贵重不可方物的年轻天子。他曾略带激动地携住他的手,嘱他肃清贪腐,无需顾虑,“朕心已决”。
天子的脸逐渐模糊在垂珠冕旒之后。
元稹没有即刻就走,在他养伤期间,白居易等人一再上书,朝中如沸。
元稹不能左降!为何?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以来,举奏不避权势。今中官有罪,未见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将来谁还敢得罪权贵?
天子始终缄默。
白居易只得再次上书,恳求皇帝,不惩罚中官便罢,还请给元稹一京中闲职,不要再让他前往藩镇。
天子仍然缄默。
在事发当夜,仇士良奔回长安,痛哭流涕,先告元稹无礼,辱骂他阉人竖子。他身为家奴,自知连人都不算,荣华前途都无用处,唯有兢兢业业侍奉圣上,却被官员责辱。
这时,以中兴为己任的天子李纯正满胸愤懑。去年秋天,他决意讨伐叛逆的成德节度使之子王承宗,许多藩镇大军和神策军都开赴现场。正是斗志昂扬之时,不料年底中央财政却告了警。因为缺钱,军队无法协调,各方都不愿动用自己的力量。
就在听仇士良哭诉前,他刚刚忍痛放弃了对藩镇成德的征讨。
宦官不男不女的腔调使天子感到一些不耐烦。这时恰逢宰相杜佑等人求见,他连忙宣见,没想到杜佑开口便说,“元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请圣上给他一些警诫。”
一头是权相、亲信宦官、被得罪的藩镇官员们(而藩镇的气焰眼看又要起来了),另一头是御史元稹。
太轻。
天子做了选择。
初夏,平宁的西川。
在武元衡的治理下,西川经济逐渐恢复。薛涛做的纸笺被称为“薛涛笺”,在文人雅士中声名鹊起,只可惜产量太少,一笺难求。
浣花溪畔,一位青衣书僮在黄紫斑斓的菖蒲花丛间恭敬一礼:“武相国请薛校书明日来府中赴宴、作诗。”
薛涛微笑回礼:“烦请答相国,这次我就不去了。”她回身拿出一卷精美纸笺:“这些是我新制的,上面的山水花鸟也都是我手绘,望相国不弃。”
书僮笑道:“是。上回娘子送的,相国还作为礼物赠与京中故旧呢。”
书僮去后,薛涛回到书窗下。案上搁着一封信笺,元稹的信。信里只有一首诗,笔迹潦草倾颓。
“我有恳愤志,三十无人知。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达则济亿兆,穷则济毫厘。济人无大小,誓不空济私。”
“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薛涛一阵心魂震颤,几乎立刻流下眼泪。这就是元稹!如此理想主义,如此可敬,可爱。他初见时的斗志昂扬、金刚怒目,相恋时的缠绵多情、温柔默契,一时都到眼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