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恩惠(第2/3页)
债主天天上门,连哄带吓,家里但凡值点钱的,大大小小都给诓走了。
后来追债的眼见再没什么可拿的,就又变了副嘴脸,派人来闹,来砸,来整日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谩骂,搅和得鸡犬不宁,一家人在村子里面不起头来。
孙传海的老伴身体本就不好,面皮又薄,这连气带急的,憋出了大病。咽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来连炕也下不去。连着几个月打针吃药,又横添了一笔费用。
“只有小儿子好。”
老人从记忆中抽出身来,哀求般冲着众人点头,渴望得到陌生人的认同与信任。
“我小儿子是真好,真的,孩他娘常说,这孩子托生在我家,可惜了,这么好个娃子,生在了我家,白瞎了。”
小儿子名叫孙小飞,打小乖巧听话,十来岁的时候,更是愈发的懂事孝顺。
提起小儿子,孙传海的脸上难得的泛起光,仿佛枯朽的生命再次鲜活。
他骄傲地宣称,小儿子脑子灵光,又刻苦,读书好得很,学校里很多老师都认识他,说他是考重点大学的好料子。
“可孬就孬在他哥身上,”想起大儿子,他脸上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小飞这辈子,就是让他那个不争气的大哥,给活耽误了。”
孙小飞心疼他一大把岁数了,还要腆着脸四处借钱收拾烂摊子,高中毕业后,说什么都不肯再读了,闹着要出去打工,去城里工地上干活。
孙传海自然心疼得不行,他知道工地上搬砖,挣得都是血汗钱,用命换铜子儿。
可小儿子却笑着说没事,累是累,但挣得多,他年轻,睡一觉力气就回来了。多跑几个工地,用不了多久,他哥的账就能还清了,到时候一家人团聚,好好过日子。等生活安顿好了,他也再出去考学,读书。
“他爱看书,这个娃文静,好学着哩,”孙传海笑着笑着,嘴角忽然一瘪,恸哭起来,“儿哟,我的儿。”
他的泪困在皱纹里。
“我的儿从楼上掉下来,钢筋插进肚子,疼哦,怎么能不疼,肚子呀,五脏六腑都在里面。
“那天大雨,车跑不通,管事的又躲了,听他们说,是东子抱着跑到医院的。
“他俩原来不熟,东子那人话少,跟谁都不爱多说。
“我儿平时也是有些交好的,可遇事都怂了,就东子出来帮忙,生生抱着跑到了医院,做手术钱不够,也是他给垫的。”
老人大手蒙住脸,泪从指缝往外涌。
“我的儿,送去时候,人已经不行了,血流光了,活活流死了,我儿是活活疼死的。”
窗外的风停了,屋里只剩下老人的痛哭,他的悲伤是一片汪洋,潮起潮落,无边无际。
孙小飞在听众的想象里又一次坠落,又一次倒在血泊,又一次死去。
旁观者的安慰无关痛痒,孟朝低头抽着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刻他能给予的,也只有一声声的叹息。
孙传海渐渐止了哭,抽噎着,打了个响亮的嗝,他抹把鼻涕,顿了顿,重新拾起话头,只是这次讲得硬邦邦,像是故意掺了些坚强。
“后事也是东子帮忙处理的,我瞒着他娘,她本来就躺在炕上,就算知道了,也是干着急,也帮不上什么。
“可是就有嘴贱的,跑来嚼舌根子,一来二去,他娘也知道了,哭,哭了一天一夜,哭着哭着没劲了,捂着心口喊疼,卫生所大夫还没来,她两眼睁着,人就死了。
“人死了,债没还完呀,我老孙头一辈子不愿欠人什么。说实话,也不是没想过死,但我要脸,不能让村里人瞧不起我,死之前,怎么的也得把债还上。
“六十多岁人了,没办法,又出去找活计,可是哪里有人要我嘛?还是后来东子可怜我,给担的保,介绍我跟他晚上一块去做什么场工。
“你们知道场工吗?叫这么个花头,其实还是体力活,当驴当牛马那样使唤,哪里搞活动,搭台子,我们人肉驮着钢筋和板子去。这活白天不好干,耽误人生意,得晚上黑灯瞎火的时候去,等干完了,也都是后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