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心事(第2/2页)

我并没有写,甚至没有做任何笔记。挥发性人格导致,我把这件事很快也忘记了。直到2016年春天,我生病在家,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于是想起了那对姐妹。我发现我一直惦记着那个妹妹。按照时间来说,她应该已经大学毕业,步入了社会。我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走到了阳光底下。当然,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她一直活在阴影底下,那只是我的想象。在我的想象里,她有在都市生活里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和意志,也有不断妥协和失去的自我。她和城市生活搏斗,失去很多,流了不少血,但是她得活下去,因为她是她,她也是她全家。生病时候的白天总是很长,我就放任自己散漫地写下去。不知不觉写了四万多字。病好了,我抛弃了这个和我患难与共的小说,看都没再看它一眼。夏天以后变得忙碌起来,然后写了别的东西。直到年末,才又把它拿出来。

小说里有一段,姐姐和妹妹站在河边,看到一个放风筝的小孩掉到水里淹死了。姐姐感觉自己看到了水怪,拉着妹妹赶快跑。妹妹不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到人群都散去,妹妹爬到树上,把死掉的那个小孩的风筝摘下来,拿回家去了。很多年后,姐姐对妹妹的男朋友说,这就是我妹妹,她想要什么是不会说的。妹妹想要什么呢?想要代替姐姐,成为合法存在的、爸妈唯一的孩子。她一直站在阴影里,像所有照不到太阳的植物一样,心里长出幽曲的枝蔓。

如果说吉根的《姐妹》写的是姐姐的心事,那么《大乔小乔》写的是妹妹的心事。但是发生在爱尔兰乡间的故事,和发生在中国的故事,显然不会一样。我没有姐妹,我周围的朋友也没有。在我们的童年里,有姐姐妹妹是不对的事。就好像马蹄莲茎上开了两朵花,没人会觉得好看,只会觉得畸形。小说中,妹妹的内心有一场善恶的角力。说成是善恶也许有点粗暴,确切地说,是顾念亲情还是保护自己。童年里的资源匮乏,导致她格外小心翼翼地捍卫着自己赢得的那一点东西。但她最终发现,自己也许并没有真正赢得什么,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无法把握。

回头去看,《大乔小乔》也和《姐妹》构成了某种镜像的关系。一如《姐妹》里妹妹的回归,扰乱了姐姐的生活,在《大乔小乔》里,姐姐的出现,打破了妹妹维系的平静,构成了某种威胁。而且非常诡异的是,这个小说里的姐姐也有一头美丽而傲慢的长头发,在夏天的夜晚飘啊飘,散出香波的气味。谢天谢地,妹妹最后没有去剪姐姐的头发。因为她不需要这么做了。残酷的现实就会铰去姐姐的长发,根本不用妹妹去做什么。她只要看着就好了。然而看着姐姐消失,就是与隐形的凶手合谋吧。这是中国和爱尔兰的不同。和女性处境的卑微相比,这里有更大的卑微存在。关于阶级,关于律法所决定的被诅咒的生命。同样的姐妹故事,发生在这片土地,绝对不可能结束于剪掉一缕秀发。

《大乔小乔》这个名字是后来取的,有个乐队就叫这个名字,我很喜欢他们的歌。在一首歌里,他们唱道,忘记的不会消失,它们躲在树后面。所以很多看似被忘记的东西,并不会真的消失。我们总会再次相逢,在春天里的某一棵大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