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相知(第3/3页)

陈秀珠也憋着一肚子气:“谁知道?青春期发毛病。”

钱佳玥一边哭,一边竖着耳朵在听,这时打开门,再吼:“你才发毛病!你偷看我日记,你不尊重人!”

陈老太立刻站在了钱佳玥的身边,开始数落陈秀珠:“你怎么能偷看宝宝的日记?小孩子长大了,你要给她空间和尊重啊,她不想给你看,你就不要看,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呢?一天到晚在家里只会添乱,好好的前天把我的锅烧烂了……”

陈秀娥本来打算咬牙吞了这口气,听到陈老太拉力拉杂又开始讲前天的事,顿时忍不住了:“谁把你的锅烧烂了啊!你自己做的事都怪在我头上啊?你自己开了火忘记了,把锅烧焦了,就可以诬赖我的啊?”

陈老太声音也大起来:“做错事情还要嘴硬!不是你是谁?我前天根本没动过那个锅!”

陈秀娥脑袋也炸了。她看着自己的老妈和自己的女儿站在一起,同仇敌忾,冤枉自己这个,冤枉自己那个,那些长久压抑在自己心里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都看我不顺眼!这个家根本没我的位子,我走好了吧?我走就好了!称了你们的心意!”

四十几岁的人玩离家出走,这件事没有了悲壮,只剩下荒唐。女人十几岁时候哭,是楚楚可怜;六七十岁哭,是引人同情;四十五岁在大街上哭,简直是有了毛病。

陈秀娥一直走了老远老远出去,才敢发毛病。

几十年的委屈翻江倒海,在她的四肢里周游。

小时候,她是最不受宠的老二。陈老太说起来大道理一套一套,在陈秀娥看来,就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封建。偏偏哥哥弟弟都是人才,从小就展露出读书天分,更衬得她是个只知道傻吃傻玩的丑小鸭。

她十几岁时候的盼望,就是早点上班,早点变成工人,早点独立。

一切都很顺利,进厂名额都安排好了,她喜滋滋等着当工人了,陈老太通知她,名额取消了,让她去江西插队落户。

“我不用去插队的呀!哥哥已经去四川了,我按政策可以进厂的啊!”陈秀娥非常委屈。

“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去跟贫下中农锻炼学习,这个是伟大领袖号召的,”陈老太一脸又红又专的铁石心肠。

陈秀娥是哭着上的火车。看着上海的烟囱在自己身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去插队,只是陈老太跟厂里的一个协议。这样弟弟就不用去农场,可以直接进厂了。后来恢复高考,弟弟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再两年,哥哥也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他们如鱼得水,又过几年,哥哥公派去美国,没有再回来。又过几年,弟媳也去了美国,也没有回来。

只有陈秀娥在江西十年。在江西的田埂里弯着腰,数着星星,一颗大白兔奶糖捏在手里几个星期,不舍得吃。

生了个女儿,粉雕玉琢的小人,忍心让她跟自己一起受苦么?不,要回上海,要送回上海!

等到钱枫下岗他们俩回到上海时,一切都物是人非,而又似曾相识。

还是要仰陈老太的鼻息,住她的屋头,看她的脸色;从前哭着喊着拉自己衣服不撒手的小孩,现在只是冷冷怯怯地对自己旁观。

人生几十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陈秀娥这一场哭,哭得气壮山河、婉转流长,哭得岁月不知、人事不省。等到终于刹住车,天都已经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