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井中鱼(第8/15页)
她这是寻求速死。倘若身为人形,尚可与黑猫们抗拒一段时间,变回鱼身的话,黑猫们几口就能将她嚼化咽下。
这寻死的举动却给老祖带来一线逆转的希望。
老祖是束于礼教之人,井鱼躺在那里时,他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此时她已变成一条比巴掌还小的鱼,老祖就无所顾忌了。他丢开面前的黑猫,纵身一跃,朝井鱼扑去。
黑猫怕被他身子压住,暂且作鸟兽散,留下井鱼在潮湿的青砖地板上甩尾跳跃。
井鱼的鳞片被剥落许多,伤痕累累。
老祖跌落在井鱼旁边,迅速用双手捧住了井鱼。将它捧在手心的那一刻,老祖回想起年幼时在老河里摸鱼的时光。浅水季节时,他常跟着小伙伴们一起摸鱼。当一条小鱼被捉在手心时,他感到无比的快乐。自从考上举人来岳州城当师爷之后,他很少回老家了,再也没有将脱了鞋袜的双脚放进老河的流水里。
他像小时候一样兴奋,将那条鱼举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小时候的伙伴们在周围欢呼雀跃,他似乎听到了如歌的淙淙流水声。他忘却了眼前的危险,忘却了马将离给他带来的忧虑。
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散开的黑猫再次朝他涌了过来,顺着他的裤腿往上攀爬。当锋利的猫爪抓到他的脸上时,他终于从兴奋中回过神来。
他顾不得拨开爬在身上的猫,捧着井鱼拔腿朝后院奔去。
奔跑的时候,老祖又想起小时候提着装有小鱼的木桶一路狂奔回家的情形。热风灌进衣服里,太阳晒着脸,但他的心里无比快乐,他迫不及待地要给母亲展示他的收获。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老祖想起了许多年少的时光。
他原来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些时光,没想到碰到井鱼的刹那间会回想起来,更没想到还能记起当时的风、当时的阳光,甚至记得空气中的味道、水中的触觉,以及现在看来过于简单和幼稚的快乐。
后来老祖遇到一位道士。听那道士说,世上人今生忘记了前世事,大多是以为忘记了而已,倘若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碰到某人或看到某景抑或是做了某事,会莫名有熟悉的感觉:仿佛来过这里,虽然以前不曾来过;仿佛见过某人,虽然以前不曾见过;仿佛做过某事,虽然以前不曾做过。绝大多数人也就这种感觉从心头一掠而过,如蜻蜓点水,很快恢复平静。只有极少数人能突然打开记忆,记起前世。
“很多忘记的事情,只是自以为忘记了而已。前世或者今生,又有什么区别?”那道士说道。
听那道士说这话的时候,老祖便想起了那个夜晚捧起井鱼奔跑时的感受,便觉得道士所言不假。
道士走后,老祖一度尝试让马将离记起前世之事,希望由此得知他是如何欠下马将离九百文钱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看看能不能和马将离在今生和解,不要离别。
只有找到冤结所在,才能化解冤结。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挽救办法。
但从恐怖猫群里逃出的时候,他还想不到要如何挽救马将离。那一刻他要挽救的,只是手中那条可怜的井鱼。
他要把井鱼扔回井里去。只有这样,那些猫才伤害不到她。
老祖奔到后院,忽然头顶上传来一个苍老而颇具穿透力的声音:“这位可是岳州城鼎鼎有名的马师爷?”
老祖吃了一惊:怎么会有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莫非是破庙里的菩萨听了我的责骂显灵了不成?
老祖抬头一看,只见侧面厢房的屋顶上站着一个瘦如仙鹤的人。那人在狭窄的屋脊上站得四平八稳,从容淡定。屋顶的风比院子里要大,他的衣服被潮湿的夜风吹得猎猎发响。他背对着月光,所以看不大清脸。
那人一说话,老祖身后的黑猫就停住了脚步,隐没在破庙的暗处,只有无数双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飘浮不定。而白猫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