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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空中城(第3/11页)

红裙子

田鸢满怀嫉妒地看黑丫头把豌豆递给抓到绣球的人,向那个人露出白牙媚笑、搔首弄姿。晚上他更加想念她,因为他和她分开了。流浪生活中唯一的快乐,就是知道她在。他和桑姑娘睡在一起,梦见马戏团在黄河渡口排队过关卡,黄河像海一样宽,队列望不到尽头。母亲朝他跑过来,她在梦里会走路,田鸢不吃惊。但她忽然又不见了。田鸢找母亲找到临淄城里,在无边的废墟中,在方向不明的岔路口,他找啊找,找得精疲力竭,哭成了泪人,但是对于母亲之死,他的悲痛仅仅停留在预感阶段。这悲痛被房顶上出现的面孔模糊的女人冲淡了,他飞上去拥抱她,吻她,被她的口水淹没,他们都光着身子,她圆鼓鼓的黑乳房和紫色的乳头在梦里清清楚楚。他刚刚发现黑丫头只要不是那么黑,就和冰山祭祀那天的女巫一样。一觉醒来,黑丫头不见了,马戏团的人全都消失了,桑姑娘说,虎皮人把他们娘俩卖给了百里冬,还有那头孔雀。百里冬花了二十来斤金子买孔雀,因为虎皮人说它拉出的屎都是金子,它有多沉就得用多少金子来换,而买他们只花了一点零头。百里冬为什么要连那娘俩一起买呢,因为他这儿没人会喂凤凰。桑姑娘庆幸不用再捂着被子躲那黑丫头身上的蛇腥味,田鸢则抱着孔雀说:“在临淄曾经有个大花园,像你这么大的鸟是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孔雀不说话,他开始后悔没向马戏团学习孔雀的语言,那或许是眼睛的语言吧。不知是谁的一声呵斥,让他明白过来,这鸟儿不是他的宠物。

“小心别把它压着!”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人们全都互相认识,唯有他们俩是新来的。他们俩一个紧锁着宿命的眉头,一个翻着生来就高傲的白眼,比那头打蔫的孔雀还不讨人喜欢。桑姑娘躲在屋子里窃窃私语:“这鬼地方,都五月了还刮大风。”窗户板每哐当一下,她都会跳起来弄一弄,但已经不能闩得更紧了。“要是小木匠在就好了,”她嘀咕着,“换窗户板、修门扇,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窗外的车轮声没完没了,铁和盐、粮和水扑通扑通地卸货,打铁声终日不绝,种种陌生的声音粗暴地闯进来,毫不怜悯地践踏着他们的孤独。田鸢在梦中哭湿枕头,桑姑娘睁着眼睛想念自己的父母、田雨、若姜、许黻……木鸢时期的一切搅得她不得安宁,熬到早晨,她抱着田鸢的脑袋说:“是告诉你的时候了!”

“什么?”田鸢迷迷糊糊地问。

“你爸根本不是丞相。”

“什么?!”

“他是个木匠。”

田鸢跳了起来。

“就是狩猎场看大门的那个人。”她说。

“你是说,给我做鸢的那个人?”

“是他。”

种种回忆闪过田鸢的脑海。那个木匠给他看世界地图,给他讲故事,在他伤了脚时用嘴把他的淤血吸出来……可他始终是把小木匠当奴才的,他无法想象这是他父亲。

“桑姑娘,我知道我们是出来逃命的,不能说出来历。我不说就是了,你没必要编这种故事来骗我。”

她再提这事,田鸢就不耐烦了:“我相信,相信还不行?好,就算他是我爸,他管过我吗?他有本事让我别给人喂鸟吗?”他抱起水罐冲了出去。他看见人们把一个木头人竖在孔雀笼附近当箭靶子,看见武士们在场院里骑马斗剑,用木剑或剑鞘或真家伙,看见那个充满活力的矮子在他的王国里逡巡,还有一只黑鹰从空中俯冲下来,把他的目光牵引到场院北边。当他看见喂鹰的人时,眼珠就动弹不了了。

那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在来来往往的人马中时隐时现,有时看见她的裙角一闪,有时看见她的马尾辫甩一下,有时在人丛之上看到她柔美的胳膊举着鹰食,田鸢这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变成那只老鹰,好看看她长什么样。在这个黄尘滚滚的世界里她就像一片飘忽不定的花瓣,田鸢生怕一眨眼她就飘到了别处。有一刹那看到了她的侧面,心想:“如果这个侧面不是骗人的,她就是仅次于我妈妈的漂亮的人了。”当他真的看不到她时,喂孔雀的水已经洒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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